精彩又岂止这三兄弟。
每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出工，晒死淋活，气温变化如经历四季。但如佛经偈语所说，“下下人有上上智”（卑贱者最聪明），经长年的集体化历练，社员们却都已似如鱼得水：
出工前捧个大碗，红苕南瓜，呼呼啦啦往肚里填。吃胀的猪肚子往两旁凸起，狗却歪着肚，而人则几乎站不起身。“猪胀开，狗胀歪，人胀哼哼起不来”即是留影写照，这叫做“吃得”；别瞧他们干活老站着不动，病殃殃半天一锄，像掉了阳气，可全攒得满肚子典故，会侃。有谱没谱的，惊险家常的，任随你点。八卦起来呀通天彻地，就树上雀子都再不见往别处飞，这叫做“站得”；从早到晚，耗得前胸贴后背了，还能硬生生撑着而面不改色，这叫做“饿得”。对此浓缩的历练精髓，人们也从来都慷慨示人，简称为“三得”。措施异常简单，目标明确。还很有点当年打鬼子“论持久战”的味。深得“三得”真传的老少们，你可别小看，都不简单，心里亮堂得很——不论做好做坏，做多做少，概是天下统一标准，男的出工一天记10分，女的8分。别的鬼才管。
有时我也犯迷惑：阶级斗争，深入每个村夫野老骨髓里“斗私批修”的死抠，清除灵魂里阴暗的私念，感觉多少都还在理；可你说，为准备啥样的殊死决斗，怎就不惜砸下巨资300个亿（以工资水平作比，相当于今天2、3万亿），他老人家操心着，把1700万青年男女，都齐齐的放农村来接受“再教育”，补上“人之初”的专业课？——
“半山凹里一块田，不薅不种吃半年”的下流谜语。憨郎愣新娘，洞房夜如取性命的离奇举动。懵懂媳妇半夜解手回来上错床，公媳对话的绝妙情节。更有公公扒灰（公媳成奸），清早祖孙间灶前问答“休斑鸠”的奇巧喻释；长工、地主小姐偷情多年后反目，各自拿其最隐秘部位生理变化的重大损失作筹码，讨价还价的绝妙歌诀，（男：）“过去хх像支笔，如今……”（此处删除了可能涉黄的歌词内容，计56字）只要不在同姓禁忌内，每天当作头等大事，蝶舞蜂飞，任凭侃者发挥。甚至留悬念待明日分解，似来起了章回体。摸笔记下，保准出本中国版《十日谈》。男人、半大男人都撑锄听着，心醉神迷地细细体会，一如只只在巢中振翅学飞的雏鹰。身旁妇女大姑娘，失聪般面无表情地静静做活。其实都听得一字不漏，在假装正经。
听，忽的全笑起来。犹如开启一坛百年陈酿，尽人同醉。
我们这代青年，高大、无私、无性的工农兵英雄形象，早在头脑里定格。八大样板戏，及能见到的少得可怜的所有文艺出版物，你纵然是架起显微镜，也休想查出一丝男女情——我们，此时无不是大张着嘴：迷你世界这些每日混工分的风流八卦者，就是些让我们背井离乡，几千里来“接受再教育”的真经菩萨，咋瞧也不像呀？
有时就毫无征兆，也陡起风云：坡脚下横拉开的长队，本都挖得好好的，蓦的就全都拄锄不动了。在张张脸兴奋的注视中，春儿拖着短锄，在山坡上蹿上蹿下的标界分疆。
山顶，几经秋风冷雨的野生灌木林，红橙黄绿，色彩斑斓。
我注意到，惯于干活背着背篼，公私兼顾打猪草的妇女们，已早早把背篼放下；男人们则挽袖挽裤，连蓑衣都脱了堆在一起，都摆开架势的候着。还真不知是哪河水发了。
再等不及的哪家媳妇，早去了坎边回来，掐把巴茅梗端握在手。成为了众目聚焦的中心，她神情很不自然。人们逐一来抽。男人抽签，大多欲抽欲送，不露声色的紧呀、松呀喃喃一番；拿到手，又诧异的喜欢粗呀、高兴长呀感叹一阵。还放鼻头闻，而后表情严肃的惊叫：“我的个娘咯，什么味呀？你闻闻。”连连摇头。有时甚至动起手来。娘们儿来抽，也全都野狐狸般眼藏阴笑，六精八怪的。片语坏笑中，另添着几分歹毒和含蓄。签，在一番露骨的性骚扰与精确回击中，陆续人手一根。三十几人的大部队，凭棍长棍短，与春儿刚才坡上的标界对应，就立时化作几股游寇。游窜到位，又是一阵几锄几点。或抽签，或抓阄，就都散为个人。一人一块，干完走人。
嘿，你瞧，任务到人，站的侃的全没了。个个生龙活虎，山上山下锄动土响，势如排山倒海。这就叫“弹仗”。活儿实在拖不走，农时逼急了搞一回。一“仗”下来，效率相当平日五天有余。
来真的了先得轻装减负。我哥俩都脱了衣，系腰上，像要找人玩命。避个岩坷后，我一泡尿还没屙完——咦哟，不远已有人在扛锄回家了！
第一时间赶到的“齐巴子”，叫住了当事人。瞧着地上，他气得脸色发紫：刚分下的，可是足足一天的活啊……这…这…这也叫挖土？公狗母狗地头调情刨骚的两下，都比这强些——看，草都还好生生立着的呀！被抓者叫“九妹”，村里唯一的大姑娘。丰满的姑娘拄锄撅嘴站着，无惧无羞似一惯犯。喘咻咻的齐巴子长伸着颈，指地指人，却张口结舌。那神情，是恨不能把她活吞了。
可按下葫芦又起瓢。放望看去，山腰、沟底、灌丛边，何止一处在扛锄还家？随即，就见“齐巴子”在坡顶制高点上现身了。抄着娘娘腔咆哮，专断而自我。目之所及，那叫逮谁谁死，遇谁谁伤，大开杀戒。穿云裂耳的狂骂声中，开溜者飞逃……
他生猛了得。呵呵，难怪叫做“齐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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