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处寻常事儿，此地成奇迹。

    林木乾坤的土家，遍山杉林长绿。木楼、木壁、木桶盆……偶而也能见着石砌的一角猪栏羊圈，可谁见过高高耸起，四面开窗的三层石楼？半边红从哪找来几个讲话叽哩嘎啦的泥水匠，几天工夫，这巍峨的另类人居，即在村边耸起。窗，却还是土家木格窗。顶，也与任何一家相同的黑瓦顶。看去，极像个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戴个破旧的尖头竹斗笠，不伦不类。

    村里凡是两条腿的，都来了。摇头的摇头，苦笑的苦笑。只“齐巴子”一阵这看那看后，在楼前歪着脖子高扬着眉，独个叫好。外面大上海的洋楼，也就莫过这样。结实，气派，枪炮都不怕。他力挺“半边红”，更是感慨万千。

    偷来的大梁已经上好，男人们正在忙着传瓦上房。

    偷，历来被视为可耻行为，但在土家，却仍保留着几种“偷俗”，不仅不为人唾弃，而且还广受赞赏，传为美谈。偷梁，即其之一。土家人建楼，正中堂屋脊上都要搁一根大梁。梁上朝地一面，中央绘着太极图。两头画着“乾坤”日月卦。寄托着今后的兴衰荣辱。这根梁树都是要偷来的。修屋前，主人在附近人家的山头上，悄悄相中棵粗壮苗条、枝桠繁茂的杉树。粗壮苗条表示子孙兴旺后人多，枝桠繁茂表示家大业正又久长。到了架梁的前一天夜里，主人请来几个强壮的后生，择吉时出门，到树前，先点燃三柱香，烧上一叠纸，再念几句祝词。用大斧砍倒后，抬起就走，中间不能歇气不能讲话。抬到主人家即加工成大梁。其中透着土家人复杂的人生感悟，弃旧创新的向往。上梁时又有一番热闹。第二天，树主人看到树桩边的香灰纸灰，便知道自己的树被人偷去做了梁木，反而十分高兴。因为这说明自家的山地风水好，出了人家喜欢的梁木。

    在土家，一幢房落成即全村的节日。两篙鞭炮从石楼窗口支出，炮屑溅出几丈远。直炸得雀儿飞绝，一寨笑脸，伢们满处跑。春儿的喜庆唢呐，朝天朝地吹得忘了形。“半边红”忙出忙进，给人摆凳子倒茶，双手上烟，还恭恭敬敬点上。无论对谁，他都感激的“啊啊”点头。我没听他管土豆叫过“马铃薯”，也从没听他讲过下流笑话。最多，就露着那颗银牙，笑笑。我认定他唤仙女的传闻，纯粹是春儿在胡编，因为他一向稳重少话。就叫声老婆“荞花——”，也从来都是轻轻的，润润的。

    鸡，全站在屋顶。狗，全逃往前面沟里悲号。七岁、八岁狗都嫌。伢们捏着捡的哑炮，点燃了追鸡撵狗炸猪，满村发狂的害人。

    放下刨洗的一盆土豆，又三两下把猪潲舀去圈里，我哥俩也去道喜。经人群，脚踩满地红屑，由石楼堆满干柴来吸潮的底层，爬上三楼。手抚白墙，连哥都惊羡，一头倔驴，能把堆乱石头变成幢高楼。

    村寨还有奇观，就是他老宅后竹林的八哥们。每到天黑前，不大的竹林，不知哪来那多鸟啊，黑压压一大片一大片飞来。那多长竹梢，压下去又还原。兴奋的吵闹，淹没了村里狗咬、人喊、牛鸣，伴着缕缕炊烟上升。我曾蹲那看，看得心潮起伏。三两只就有一碗吧？我揣估着。清炖，味道肯定比鸡差不哪；剁细烩杂酱，每餐油滋滋几勺……漫天飞舞的，是令人垂涎欲滴的蛋白质。听说雀鸟都夜盲，那么半夜提个口袋摸去……这成千上万的美味，我该享用到什么时候？就日日比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土匪头子摆生日宴的规格，大摆“百鸡宴”，也够耗它个十天半月。我曾尝试着向人打探其可行性，回答，无不是对我眼神怪异的一番打量，就像是打探能否在其脸上试刀。几次蠢蠢欲动，几次悻悻而休。没敢动手，犯忌。慢慢地我似乎懂了：奇观维持至今，也许是土家人一贯把它看成村寨的旺相，而加以保护；也许是每每大雪覆地时，“半边红”总在后檐下给撒点糠谷。

    挑水过路，我还见到他一家子，给只八哥洗澡。朝屋后吵翻天的竹林，半边红只“丫头，黑丫——”长唤，不出第三声，鸟儿即到。很有灵性。水盆里，鸟儿睁眼躺他手中不动，任其洗翼拉爪子。洗完，他高挽起臂膀，一双温暖的大手，把湿淋淋的鸟儿紧紧的捧捂着，开始耐心等候。——无数针尖大的黑点出现了：慢慢从指缝间爬出，逐渐密密麻麻布满整个手背，再缓缓向手臂上移动……此时，他赶紧放下鸟儿，把这千百个上当的吸血鸟虱，一齐淹死在水盆里。做完洗澡、护理，小东西站地上，落汤鸡似的好丑。它埋头专心梳毛，还似个给宠坏的孩子，埋怨地边梳边叽咕。重心不稳，它跌倒又站起，还梳。一家三口哈哈笑。

    我觉出，“半边红”对我俩分外亲热，是有人私下肯跟他这样说话。他跟哥这武器迷，很谈得拢：他打过美军所有的枪械，认为最好的枪是卡宾枪，最差的是汤姆逊自动步枪。卡宾枪打得准，打得远，汤姆逊打不远不说，枪管还容易发烫，精度差。“朝鲜那个冷啊，零下40度，好多人手脚都冻成了烂肉……美国人打仗才不顾惜炮弹，那大炮能从天亮打到天黑，从天黑打到天亮。飞机贴着树梢飞。有回守炉石峰高地，五天五夜了给养送不上来，一个排几十号人只三个土豆……不怕，子弹满天啹啹叫哇，说明离你远着哪，莫张它。若是听见跟拍翅膀似的起噗噗声呢，你就得当心了。趴着，等看清放冷枪那狗日的，给他一手榴弹……”血与火的壮烈，却被他如此轻描淡写。想起人们说他腰上怕人的伤疤，有回我悄悄问起。“苏制40火箭筒根本不行，打不进美国坦克……”那次战役，他扛起炸药包冲上去，以肉体对抗钢铁战车。

    当英雄的光环，被岁月黯淡下去，长年不息的“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属性不明的“半边红”，在恐“黑”的人们眼里，衣物放染缸里般，其“黑”的一边，自然就渐渐向“红”的一边渗染过来，以致似乎全“黑”了。而今，他跟所有社会动物群体中垫底的不幸者同样，虽对谁都目光殷勤，但大家却与他保持距离。有时，我俩也不得不对他冷淡些。他似乎也觉出我们的微妙，但不介意。还听见，他在背后怜惜的轻叹：养大了儿子不容易哟，就块石头也摸圆了。当父母的，怎舍得自己儿子一去几千里啊？

    我们猪圈边，是他家菜园。别家的菠菜，长成就拔，收一茬。而他，却拿小刀从鲜红的粗根部带叶的换着巧切，肥嫩的菠菜，常吃常有。那方韭菜，不知浇啥了，叶儿都指头宽，绿得冒油，割过三两天又长齐，简直是只享用无尽的聚宝盆。他择艳阳薅草，逢天阴上肥，令人钦佩地精耕细作。我们栽的辣椒开花了，星星点点的落了一地，却不见结辣椒。经他指点弄些鸡粪撒上，如今也辣椒累累压满枝头，太神了。

    昨天，趁着暮色，他叫伢端来招待砌楼匠人的“合渣”（黄豆推浆不过滤，再加绿菜碎末烹制成的土家菜），堆尖的一钵。还细心周到的舀勺红油辣酱，撒上葱花。再等不及弄晚饭，我哥俩就你一勺，我一勺，灶边吃开了。吃得满颈热汗，辣得撅着嘴吸气，好舒服。哥神往地说，等共产主义了，怕是天天的白米饭管够，有合渣，不，跟那麻风女样，天天有白豆腐？我笑他也格调太低了——有肉，“批修”学习材料里，不有他们的“土豆﹢牛肉﹦共产主义”？

    ……楼下唢呐欢奏，贺喜声伴着欢笑四溢。楼梯嘎嘎响，好些人也爬上楼来。窗前我一展视野，把枫树下大片屋顶尽收眼底。多是杉皮屋顶，因年久，有的已绿藓茵茵。谁家檐口上，一丛丛凤尾草，风姿绰约。

    生命是美丽的。它其实需求很少，才承接了丁点的雨露，就多么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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