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房子都成大罪,就更莫说还被抓住藏啥东西了。
“留着银元、银碗在等么子唦?狗日的,……说,变天账都埋了哪?说!不说找个磨盘来挂了斗!找个来,磨盘呢?狗日的。”
惊惶地我赶紧把膝头低放下来,让军大衣下摆,尽可能遮住屁股下的大石磨。我心情复杂。想起因有历史问题,也曾挂牌挨斗、挨打的父亲。想到半边红那破房,挖地三尺会垮塌。更担心在猪圈边进一步搜挖,我猪圈下的粪坑要漏。唉唉。
“被推翻的阶级敌人,他们人还在,心不死”……
难怪阶级斗争长年不息。阶级斗争也着实深奥。就说这大队主任吧,原本就土生土长一农民。因老子旧社会要过饭,生就副营养不良,太过“山寨”的长相,人称“矮叫化”。可论成分,那是比99。99%的黄金还纯的无产者。成色不同,他给人的第一感觉,也的确跟常人大不相同。死了爹样总吊着脸。有事无事,那阴沉的目光把人往骨子里瞅,几句话能把人问得贴了墙上。“以阶级斗争为纲”、“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毛主席语)绝非鹦鹉学舌,他就像一基因突变,嗅觉敏锐的新兴动物——只时时凶恶地高举着锐器,横向发展的河蟹。每逢对手,必是一番你死我活。才几年,恶斗爱好者,就成了按月拿津贴的大队革委会主任。而且人们一致看好,当公社书记,也就迟早的事。在他面前,已无人再敢唤“矮叫化”。会前,石楼边,为啥事他张脚舞手,把高出他半截的“齐巴子”,就修剪成了个乖乖儿。
代表本队,齐巴子上台发言。
刚经修剪,这从不懂按规矩出牌的家伙,今天不致又续打臭张吧?我替他担心。听说前年全大队欢庆“九大”(“这场大革命”中,狂热煽动个人崇拜的中共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他的发言就语出惊人:“今年的‘九大’,比哪年都大。”我的个娘耶,“比哪年都大?”——该不是说他家母鸡下蛋?令赤诚而赤贫的十亿国人,如同被咒语锁定般昼夜载歌载舞的天大喜事,他竟这么不着调。实属狗肉上不了正席。当时,除了大会主持者“矮叫化”手捂腮巴,一副被人误拔了牙齿的痛苦面相外,广大听众则一通擂鼓,一阵唢呐。似走火入魔,庆祝大会照样热烈进行。
他虽老打臭张,可多年来,历经好多次换人的洗牌、发牌,却从不用担心被淘汰出局。他铁定坐庄的底牌,仍是他那块金字招牌——从来说翻脸就翻脸,遇神灭神、见鬼捉鬼,全村唯一正能量充足的“齐巴子”。很难想象,一个平日满口脏话,长得就像差个染色体的人,在今天这种场合发言,不再惹祸上身。
听,他尖声摆出“地主婆”三大罪证:大石楼白墙黑瓦,像日本人碉堡。改造交炭拉男人儿子入伙,瓦解我红色阵营。上山挖蕨根(蕨类植物根,可食用),给社会主义抹黑。——他虽女嗓如故,却神情肃穆无丁点脏字,孔雀开屏般大放异彩。这唱的哪出?
有人尖厉地呼喊口号,几百人振臂作应,似冬天响雷。天寒坐冷磨,尽管裹着件军大衣, 屁股还是凉成了块石板。浑身发紧,我的心在隐隐作痛:平时那么关照自己的人,那往大队送瓦罐告发的事,往后见面,我该怎么向他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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