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比我提前一周返乡，就住镇上“九二零”那儿。自己屁股在流血，却忙着帮别人医痔疮——“九二零”自己点儿背倒霉事不断，还揽着小张干脆就在镇上他那吃住，他任总辅导。一门心思的押题、“解方程”、背作文，紧张备考。

    可痔疮没见效，反倒医成了直肠癌——意外发生了：因小张火气太大，还是人们对他行窃示众的印象太深，集上买蛋他与人发生口角，竟致人重伤。这下“九二零”似也难脱干系了。面对因“毛主席的客人”到来，三两年就变得永无宁日的现状，今天公社在镇上搭台，召开公捕大会。

    会后，又押上县城，恰好与我赴考同车。据说今天县城的大广场上，将举行一场规模更大，更具震慑力的此类大会，邀他赶场。正在启动的客车下，人头攒动。

    “知青！”“军大衣！”人们都咬字特准地诠释，竟都盯住我，“斯斯文文的……”“那瘦样儿还敢杀人？”

    实际上，小张给两公安带上车，就被一屁股按坐在我座旁的过道里。他穿着肮脏的军大衣，神情恍惚地垂着头，车外人看不见。见鬼了，来日集上，我百分之百会被人当作小偷兼杀人犯，指指点点。他以前偷窃，现在杀人，已完全成了现行反革命，阶级敌人。一切都完了。这凡事先讲阶级立场的时代，得跟他划清界限。截然不同的身份，竟让我俩“军大衣”形同陌路。我有些窘促地一直脸朝窗外。

    不觉间，车已盘山上顶，行驶在人烟稀少，叫茅坝的荒原上。一天也难见着辆车的公路，路中央绵延的野草，跟稻禾般茂盛。公路两旁远近的山坡，全都等距离的种植着棵棵小杉树。敢信吗，这些膝高的小杉树，全是与我年仿的弟兄。在此，时间仿佛是静止的。高寒而贫瘠，唯独风向不定、始终如一的厉风劲吹。在此环境存活下来，已属不易了。因此它们几十年非绿非黄，不死又不长，更何谈成才。放眼望去，整山整岭都是。这苍凉沉寂、毫无生机的世界，连只麻雀都不见。

    此时车内，小张不顾颜面，“叔叔，叔叔”的哀告给松松铐。遭身边两个公安几声厉喝压回去。渐渐，哀号又起。两公安不胜烦，来给松铐（带齿弹簧铐）：“动嘞！越动越紧！”眼虽朝窗外，但我的眼角余光，发现小张贪婪地盯着我的水壶，却不敢开口。

    本是生就的孬料哟，我再无法保持住坚定立场。同为落魄人，我想起与他交往的点点滴滴，我百感聚胸。去它妈三十三……我不信，给人喝点水也能成反革命。再顾不了那多，起身去，在满车人警惕、反感的目光里，我给坐地上的“杀人犯”递去水壶。他咕咚、咕咚地狂饮。额脸都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是泪。

    ……

    绝迹多年的全国统一招生考试，在门外蹲着对大石狮的县中学举行。武装押卷，当众验签启封。可谓气氛森严。

    久违的数学，我似懂非懂的做完。语文，是两选一的命题作文，我选了《成长》。明知无望，我索性放开手脚，拿死马当活马医。无法与声名狼藉的群体切割，我即“变性”为弱者，以换取阅卷人的同情，以一个纤弱“女”知青的身份，写乡亲们挨户送菜的问候，写脸朝黄土背朝天共悲喜的热汗，写“赶年”夜火塘边的杯碗，写因我殒命的大公鸡……记下父老们的恩德，记下我逐渐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次次感动，记下“直嘎多，里嘎多”(土家语：要吃饭就要种地，要穿衣就要织布) ……几次我都不得不停笔，泪水满眶。真的，它使我今生今世永远感觉他们是亲人，一直愧疚没能为他们做点什么。感激至深。

    赶考回来，却似乎立刻又把这些都忘了个干净，因为我仍没法从绝望的阴影中走出来。只当是街边耍猴人手下，那听见敲锣就翻筋斗、拿大顶的红屁股小猴，在应付。不过暗下也得意自己还真会来事儿，男子汉竟能扮作个姑娘家装疯。

    （与朋友分享曾经的过往，只求历史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