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三天,早上军训,白天参观。先后去了山上的烈士墓,大队“五小”工业,阶级斗争展览室,还吃了忆苦饭(野菜橡子面窝头),又听了老知青扎根菊花岭的经验体会。
第四天在知青的睡梦中,食堂鼓风机“嗡嗡”地响起,黑咕隆冬的四合院儿飘起灰白色的烟朵。屋梁子上悬挂着一盏灯泡,光线惨淡,灶台上是一处暗影,三口大锅都是一米五直径儿,盛着半锅水,就像张着三张黑乎乎的大嘴。
老知青李大姐吃力地端着一个硕大的铝盆走来,盆里装着昨晚使上苏打粉发酵刚使上碱的玉米面。当上炊事员的尹丽忙去接过一边的盆沿儿,“咣当”一声放到了锅沿上,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大锅冒出了一小溜蒸汽,她俩站上台阶上,挽上袖子,露出雪白的胳膊。尹丽学着李大姐的样子,手里团着湿乎乎的玉米面,手一翻“啪”的一声,湿乎乎的玉米面贴在了锅沿上。不一会儿,大饼子贴完了,随手扔锅里点大料花椒盐粒儿。锅下部是“菜汤“,上部是大饼子。沉重的木制大锅盖儿“砰”的一声扣上了,转圈儿围上了抹布,去加火,等冒气了。
等切好咸萝卜儿,灶房里已是蒸汽弥漫了,看不见人了。
三十分钟后起锅了,腾地一大股白烟升起,直穿房梁儿,尹丽和李大姐的脸热烘烘的。白气慢慢散去,大锅里的汤水还在冒小泡儿,李大姐往锅里散上葱末,象征性地浇上一点儿豆油,菜汤就好了,没有菜叶儿,老青年称“万里无云汤”。用锅铲子去铲玉米饼子,上面暗黄色,底下硬嘎嘎,陈玉米面发不起来,贴出来的大饼子硬邦邦的,老青年戏称打死人的大饼子。
四点一到,伙食长夹着饭票箱睡眼惺忪地进来了。菊花岭青年点要吃饭票的。一个知青每月四十五斤粮,三两油,伙食费钱10元,下乡第一年伙食费由国家贴补,第二年自负。
餐厅里“梆梆”一阵的饭盒和碗筷声,人一下子拥到卖饭窗口来。
“给我先打!”窗口伸进一个球头。
“抢孝帽子啊,就你猴急!”李大姐没好气地说,收了票,尹丽把汤、咸萝卜、大饼子都端到窗口的平台上。
“怎么换样了?猪肉炖粉条子呢?二米饭呢?”甩剩大声问。
站在一旁的卷毛拿筷子敲打甩剩的碗沿儿,说:“换样了,是万里无云汤,打死人的大饼子了。”
卷毛一句话引得大家哈哈哈大笑。
“不是昨晚耗子把好嚼喝吃了吧?”
“卷毛就你嗑多!谁吃了拉白屎!”李大姐用汤匙使劲敲了一下盆沿,当啷一声,喊:“来,下一个!”。
尹丽也横了一眼卷毛。
李红革挤到窗口说:“不要吵吵了。”
甩剩使劲咬了一口大饼子,马上吐了出去,说:“呸!什么玩意?硬撅撅的,苦溜溜的,都不如社员家的猪食好。”
“你这是污蔑,这是破坏毛主席上下下乡革命道路的反革命言论!王有财,告诉你必须写出深刻检查!”
“你当了几天点长啊?少给我来里根扔!老子根红苗正,你少给我扣帽子!”
围观的青年面面相觑地看着他们,一时没有人打饭了。
甩剩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噗哧”吐在地上,说:“什么味儿?泔水饺子味,后老婆油,全是豆腥味。”
卷毛根本没在乎尹丽的眼神儿,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转悠着小眼睛看着李红革的脸,想看这个刚上任的青年点点长的笑话,附和说:“难吃死了
甩剩更来了精神头,仰起脖子说:“你爸是大领导,不好走点后门,给食堂弄点猪下水什么的,怎么也比万里无云汤好!”
卷毛就看不起李红革的张扬劲儿。本来以前在小点时,他是伙食长,听说被李红革一句话拿下了,气就不打一处来。自己现在就有选调资格了,不能直接闹事的,就在昨晚上给甩剩打足了气。他怕甩剩泄气就顺杆爬,说:“喝无云汤,吃死饼子,到山上一泡尿撒了,还咋学大寨啊?哥们是吧?”
“那是,那是。”卷毛身后的新老青年都高声答道。
李红革心里憋着火,看到自己两面夹击的地步,就向周围扫了一眼,好像寻找援兵似的。
一个驼背的老头手里柱着镢头站在食堂门口,嘶哑着嗓子喊:“起啥子哄哟,该干嘛干嘛去!”
“六爷,你看王广财骂食堂饭菜是猪食,六爷在旧社会你能吃上玉米面吗?”李红革拽进六爷说碴儿。
六爷是青年点的老贫农带班人,早年他是长工、土改时老党员、老贫协主任,没什么文化,大字不识几个,听话听其一不听其二的,这会儿他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地说:“那咱给地主陶二癞子扛长活,高粱米水饭小咸鱼,撅腚眼子干活哩!哪象你们瞎起哄,磨洋工。”
六爷的话引起一阵哄笑。甩剩耍笑说:“高粱米水饭小咸鱼还说啥,咱就撅腚眼子干呗!”
六爷发现自己说了反话,脸上挂不住了,说:“笑什么笑,有点阶级觉悟吗?”
“笑?笑里有阶级斗争!”李红革喊。
六爷没好气地吼:“都吃饭,赶紧出工上山。”又对卷毛横了一眼,说:“老青年不象老青年的样!瞎起哄!”
这六爷不好惹啊!老头挺倔的,他要是看不上你,你这辈子在青年点凉菜了,就说你过不了劳动关,回城升学当兵啊没门儿!卷毛给甩剩一个眼神,就乖乖地打饭去吃了。
甩剩还是嘟嘟囔囔的。
李红革气得脸煞白,还不好发作。六爷真是没文化,本来很严肃的问题硬是叫他给搅混水了,就悻悻然打饭了。
刘乐声看到他们在前面吵吵,凑过去看到了万里无云汤和打死人的大饼子,就悄悄地溜回了宿舍,吃他从家里带来的罐头饼干了。
卷毛和甩剩站在饭桌旁吃饭。卷毛只吃了一个大饼子,甩剩呼呼地吃了三块大饼子,一块半斤,三块一斤半啊!这还是打死人的大饼子,换好吃的得吃多少啊!一个月下来,甩剩45斤定量不够吃,饿了两月肚子,后来层层请示批给他每月定量九十斤。这小子赶上一头猪能吃了。卷毛看看了吃饭的青年,就对埋头吃饭的甩剩说:“喂?”
甩剩一愣神,停下了咽嚼碎了的大饼子,嘴牙儿粘着大饼子渣。
“大葱白呢?”卷毛明知故问。
“不知道。”
“准是回屋自己吃独食了。”
“我看他出来了,这会儿没影了。”甩剩四顾一下没有发现刘乐声。“不够哥们。”
“一个屋住着,好吃的自己独吞,太不仗义了。”
“找机会打土豪分田地,大家共产主义。”
当两人回到宿舍敲门,好一会儿才开,刘乐声有些慌里慌张的样子。卷毛捅鼓一下甩剩说:“我没说错吧。”
甩剩会意地点头,抓起昨晚发的锄头就回到院子。院子里站了五六十人,手里拎着锄头。大队党支部决定把山上的四十亩果园和20亩山坡地划给青年点,成立青年创业队,无论哪届下乡的知青只要不在小队担任职务的,一律回创业队劳动。
李红革一身崭新的军装,还戴上了军帽,就差红领章红帽徽了,英姿飒爽地吹起了哨子,知青们按照军训的队例站好。
李红革喊着:“向前看,稍息,立正。”
一阵躁动的声音,整齐的队例摆在了灰白色的天空下。
李红革声音嘹亮地宣布:“下面请红旗公社党委常委,革委会副主任兼菊花岭大队党支部书记高志民同志讲话,稍息。”
高书记三十五六岁,个子不高,墩墩实实,不显胖,小眼睛,连毛胡子很重但刮得干净 ,军帽、蓝的卡上衣、军裤穿着显得很威严。知青们见他很惧的,没有人敢和他开玩笑的。嘴皮子很溜的卷毛还是暗地送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