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钒住的是一幢公寓楼,离我的住处倒不十分远,我打算走过去。
手机上的气温显示是零下12度,但没有风,阳光明媚,空气干爽清凉但不至于寒冷刺鼻,正是户外步行的好天气。我从多伦多过来的时候没有带我的雪靴,就随便在商场买了一双。在店里试的时候很舒适合脚,走了十来分钟,感觉脚踝后面被鞋蹭得有些疼,再返回去开车又有些不甘心,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
雪地行走比我想象得要慢,又走了将近20分钟才总算走到了。
楼很老,电梯每上一层就咣当的响一下,有点像国内那种老的绿皮火车。我在五楼下来,先往左边走了几家,发现我要找的门牌在另外一边,又往回走。走廊是弧形的,这样不至于一眼看到头,倒算巧妙的设计。
我听见前面有人说话。措辞严厉,声音却不大,看来说话的人都在努力克制。
我停下脚步,听见一个女人用英语说,“听着,你能交得起房租你就住这儿,交不起就得搬出去。”
又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再给我两个星期,你知道失业保险有两周的延期,你再给我两个星期我就有钱了。
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考虑。
最多一个星期,佐伊,我最多只能这样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有一个确实是蒋钒的声音。
有脚步声过来,我连忙转身走回到电梯口,装作等电梯。那人从走廊的弧形尽头走出来,是个白人中年妇女。
电梯门开了,我进去,用手扶住门,她看见了,加快步伐,赶上了电梯。
谢谢,她微笑着说。
不客气。
我停了停,说,你是512室的房东吗?
她一愣,一脸警觉地看着我。
不要紧张,我是佐伊的朋友,我可以替她交你的房租。
她脸上依旧是防备的表情。
电梯门开了,我示意请她先出去。
我们站在大厅里,我从大衣兜里掏出支票本,问她,你一个月的房租是多少。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说,八百块,水电另算。
我写上一千块,又签了名,把支票撕下来递给她。
两百块算预付的水电。
她说,我不接受个人支票。
我把支票塞到她手上,看了一下手表,说,银行还没关门,你现在去银行把这张支票存上,最晚后天银行就能核对支票。如果无法兑现,你最多损失几十块跳票罚款,但是你看她现在的样子,下个礼拜来你还得白跑一趟。
她琢磨了一会儿,把支票收了起来。说了声谢谢。
我走到512门口,敲了敲门,门打开一条缝,拴着链子,露出一双美丽而阴沉的眼睛。
她看见我,一愣,旋即冷冷问道,有事吗?
我刚帮你交了房租。
她看了我几秒,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我听见撤链子的声音。
门再次打开,她倚在门边,请进吧,恩人。
走过玄关是客厅,很空,一个大红的长布艺沙发,散乱堆着几件衣服,跟前的黑色茶几上摊着几本杂志。
她在沙发前用手一挥,请坐。
我坐下,她却抱臂站着。
我四处打量了一下,应该是个一室一厅,外面有个阳台。
她说,我得等过两个礼拜拿到失业保险金了才能还钱给你。
我仰头看她,说,你坐下说话吧。
她从早餐区拖过一把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我小心地说,钱你不用还了,我上回说的事,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房租就当预付的诊费。
她看着我,有些嘲弄地笑,曲浩,我有些不明白,你要是真觉得需要心理辅导,为什么不去找个专科医生,保险公司还能报销,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呢?
我说过,虽然我的英文还可以,但是有感性上的隔阂。
多伦多那么多中国人,总能找到一个中国医生吧。
这倒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我装作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这样沉默了几秒,我说,中国人再多,华人圈子还是小,平时生活中说不定就会碰上,碰上了就觉得尴尬。
她的面色缓和下来,没有说话。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用手撑着窗台看外面。
我说,你要实在为难就算了。
她回过头,说,拿人手短,那就先试两次吧。
我连忙道谢。
她又说,先说好,我不保证一定能帮到你。
我说,明白明白。
我们商量好,就在她的寓所,这周六下午开始。
周六的中午,我随便吃了一盘意大利面条,然后洗澡,刷牙,薄荷水漱口,兜里还揣了一板口香糖。
我进屋时发现屋里明显已经被收拾过一番,她也是,穿一件棕色的宽松毛衣,下面是条西裤,只是仍旧穿着拖鞋,裤脚拖在地上显得有些古怪。
她让我在一把直椅上坐下问我喝什么。我说客随主便。她说我们不是主客是医患关系,又接着说,那就威士忌吧。
我楞了一下,被她察觉,她说,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
我说那就威士忌。
她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冰镇过的厚底方杯,在桌上摆好,往里面倒酒。
等她倒完,我端起一杯,轻轻晃动,琥珀色的酒在杯里荡漾。
她坐下,桌上摊着一本笔记本、一支笔和几张白纸。
我说,你这是要录口供吗?
她笑了一下说,放松点,医生的询问记录而已。
我们开始吧。
我需要你谈谈你自己,随便什么都好。让我了解你,或者了解可能造成你现在状态的原因。
尽力描述你所知和所感受的,不必顾忌语言的逻辑完整,不必担心某些事件的描述是否客观准确。最重要的是叙述本身。事件并不重要,它是投入平静湖水中的那枚石子,石子入水即沉入湖底,我们不关心石子,而关注湖面泛起一圈圈荡开的涟漪。
我不建议你把我当作一个可以倾述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把我当作一个接收并记录分析信息的设备,就像一本日记本。
她坐在桌前,桌上是她的威士忌,阳光从她身后的大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她坐在一片光辉中,让我想起老许的“Su Girl”。
我从直椅上起身,端起我的酒杯,从沙发上拿了一个靠垫放在墙边,然后倚墙坐下。
我喝了一口酒,让它在口腔里荡漾。外面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声响,这样的房间是可以存在于地球任何一角的。眼前是一个我只见过几次的女人。一切慢慢变得有些不真实。
我咽下酒,开始讲我的故事。
我是这样开始的:我有过一次婚姻。我的前妻叫路小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