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的、陈旧的绿皮火车在湘粤之间穿行，马上就要离开湖南，进入粤北境地了。苏子荷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刚才火车一哐当颠簸的空间她醒了，不免打量一下室外暗沉沉的夜。她并不知道到了哪里，也不知前路于何方？只知道这暗沉沉的夜如同没有尽头的渡口，仿佛怎么渡也渡不完。

    早些还能看到天光的时候，她已经发现窗外的风物渐渐不一，开始的平坦田亩慢慢有了山丘沟壑，即使是田地也是星散的散落于山峦或屋脊背后。即使是之前的槐杨柳栢，也慢慢地变成了极粗极高的芭蕉，一看便是虚心的。便是车外传来的闷湿空气，也是一浪接一浪的翻滚过来，让人几乎透不过气去。苏子和从来没有呼吸过这般粗鲁蛮暴，仿佛扼住你喉管的闷匝匝的空气，让人恨不得劈了一条口子，透出去透出去才好。

    与她一路同行的都是刚刚相熟的人。几个同行的大学生，有华大的、也有汉大的。他们都是齐市人。彼时暑期刚至，他们一起邀了伴同回老家。这一路的颠簸和风情他们早已不再陌生，而对苏子荷而言，确是无限的新鲜、忐忑和一缕愁闷。对于同行的大学生，苏子荷是羡慕的、自卑的。哪怕她出生的景城再是小巧娟秀、千古风流，可是对于生匝匝的齐市，她还是免不了生出怖畏与怯懦。而身边的大学生亮闪闪的镀金光环，更是让她内心瑟缩，唯恐说了什么短了见识的话惹人耻笑。

    她，苏子荷，什么人？人世间一片小小浮萍。此时正随着大海的人世的波涛，不知将她推向何方。一如这暗沉沉的夜里未有星光也未见星火。

    第二日的晨，已经到了广州了，广州的边边，特别多的一种污乱的感受、一如这城市的包容万物和藏污纳垢。而且，广州的边边有一种特别的黑人的味道。莫名其妙的让人猜谜般的能够闻到那种晕眩的气味。那个时候的广州，叫羊城，是服装之都，也是国内闻名的淘金之都和时尚首府，世界各地各种部落的人都涌了过来，争抢翻滚，扭曲蠕动、不知几时就失了性命或者横财就手，人生说不出的诡异和吊诡。若是如今，那些风生水起的老一辈影星要凭吊，最该凭吊的就是这座城市吧，因为它——允许一切的发生。

    1995年的夏天，苏子荷第一次来到广东，那是20年前或者30年前，那是苏子荷小小人世的开始，那狭长的、陈旧的绿皮火车，就好像一辆轮渡，又像一条翻滚的布满粘液与口唾的多足长虫，把苏子荷载到人间，活色生香、鲜香拔辣、污水浊流、炼狱火燎、硫酸泼溅、灼心炙魄、神魂飞溅一般的人间。

    下得火车，正是晨早或是近中午，这一路的颠簸行程，坐足了30多个小时的硬座，也不过20元人民币的学生票。待到齐市，还需长途车中转。一种茫然的倦怠又需要续足心力的全神贯注，成了苏子荷从此的心态背景，亦是将来生生世世的人世背景。她要为自己祈得人间一啖一食，又不可失了尊严和贞洁，可谓是殚精竭虑，死活不能。这样的她——才成为了这样的她。

    到齐市的路，砂砾满地、沟壑不平，一路走走停停，又是一夜的颠簸，这是18岁的苏子荷有生以来坐的最长时间的车了，硬座挺背、拘郁不动、尘土飞扬、满嘴呛土，一车的人彷如越战难民，风尘模糊了面目。

    终于，第二日还是到了，是早上九点的太阳。齐市在中国最南部，边上就是海岸线了，一下车，好大的一个闹哄哄的菜市场。苏子荷几乎吓了一大跳。

    来之前，苏青城已经给苏子荷灌过迷魂汤，她说，齐市单单一条长街便有10公里长。这样的话，苏青城也可以随口说来，苏子荷也是太好骗了。如果是10公里的城郊结合部的公路，你会作何感想，这10公里路既无长安街的规划齐整，又无还淮海路的风情别致，这10公里的路，良田与私宅并济、厂房与发廊齐飞，茅草淹了马路牙子、人行横道，了知这样的真相大概你也是再也无法说多一句话吧。然而苏子荷究竟还是不信的，她不信齐市这般的荒蛮未开。不然她的母亲，华姐，也不会拼了命的调到齐市，远离家乡千里之遥。

    她依然心存幻想。只是，从长途车下来之后，面目都是黑骨嶙峋、颧骨高耸之人，自行车如荒野羚羊，别来挤去，毫无秩序，再加上齐市人粗门大嗓、一出声几乎震碎你的耳膜，简直让人别无他法。齐市话称之为海话，都是赶海之人在海面上互相呼唤养成，这话既要直白短小简明粗鄙要包裹一般妥妥送到你的耳膜，不可谓是人类与大自然抗争的智慧产物。一年之后的苏子荷，竟然，也会说了。齐市话，直白之极，上厕所，他们称之为屙屎。动不动就说别人肾亏不济。齐市的太阳更是晃亮亮晃亮亮灼烧的的让人头晕目眩，毫无思考的余裕和空间。

    护送苏子荷到华姐处的，是一个白净高大的男生，天生显得庄重负责。极好的的一个人，却也无法更多的靠近。他们广东人的名字也着实奇怪，居然有叫孔的，又叫球的，上次，苏子荷到医院还看到有个人叫陈白菜。

    赵孔军生的四方国字脸，肤色白皙清净，悍然有力，20出头的学生，刚刚好嘴唇上一抹青茬，沿下巴的轮廓和须发相连，是一不留神就会长成虬髯汉子的那种，让苏子荷看着就想微微避闪。偏偏对方人又极好，一路上苏子荷也劲足了心里和对方搭话，然而终究还是觉得吃力。他是苏青城的大学同学，这一路也是应苏青城之托，将苏子荷送至其母华姐之处。他们在赵孔军的亲戚处放下了些许行李，便叫了一辆摩托车，一男一女同挤一台摩托，再加上前面的骑客司机，这般的体验更是让苏子荷惊奇不已。

    一则她从未坐过摩托，二则，她左手拎物右手挎篓，满当当的行李，加之摩托车座位窄小，她与赵孔军几无间隔，这般的胯部贴合，也着实令她无法思量。带上的摩托头盔平日搭客之用，污浊晦气无暇他顾。而一路的荒芜贫瘠更是令她心惊不已，几乎以为要被贩卖到山乡野壤，行过了好大一截荒路，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绕过一段荒草蔽日的土路，又越一截水塘，这才来到目的地。那是华姐所在的单位——齐市市委党校。

    苏子荷的心彻底的有些凉了。说是市委党校，实则不过两栋楼房，一栋办公，一栋民居，周围的铁皮厂房都是租给了附近的企业主，民工打扮的人三三两两、鱼贯出入。爬个坡就是单位，连个围墙都没有，而苏子荷还要在这谋一方小小吃食，她的未来在哪里，在哪里？

    彼时华姐40岁，正是人生一切落定，一动不如一静的时候。偏偏华姐，失心疯般的辗转半个中国，把家搬到了离鄂省千里之遥的滨海之城——齐市。当然，随之变动的还有华姐的婚姻，和几乎鸡飞狗跳、衣不蔽体的人生，这一段人生已是太疯狂，疯狂到苏子荷完全没有办法感受和体会，唯有他日再叙、再叙。

    苏子荷几乎是忐忑的、小心的拎着自己的行李、随着赵孔军缓缓跨过二层楼，来到了华姐家。坐了近两天的车，她的脚脖子已经肿了，偏偏，见了华姐，她直觉生疏客气，那是她的妈妈、母亲，只是几年前，她也再叫不出这个世间的词汇。她只觉此生此世都只为还债而来，而从母亲处再也不敢有任意的索取。

    苏子荷很客气很小心，潜意识的觉得这不应该是她的家。虽然一走进这二居室，她几乎是惊喜的，因为这房子里面簇新，有她在景城就期待的贴花地砖、百叶窗帘、实木家私，还有一个貌似新崭崭的生活，然而她还是忐忑的，小心的，她觉得这不是她的。这是她妈妈和冯叔叔的生活。而她，苏子荷，一个小小的18岁的中专毕业生，档案不明，国家不包分配，学历卑微、谈吐浅薄，天生的就已经短人一截，再生的明媚皓齿，更是雪上加霜，何苦的更加引人注目。她真的，很怕，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