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拆房的这一天，推土车和大卡车这两个大块头，浩浩荡荡的开进了院里，这大概是自从几十年前职工楼建成之时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景象了。那天整个楼的人几乎都被机器轰鸣声所吸引，就连久卧病榻、好久没出门的老年人，也纷纷拄着拐杖下了楼。

    二

    我到后来才听说，老刘的想法最终征得了同意，当然也少不了阿强的功劳。他给王胖子塞了两条香烟，又说了不少好话，牌局上也有意无意的点炮放水，这胖子一高兴，在他的上级面前积极陈情，这一层层的微妙和其中的奥秘，大家不言自明，但总之这事终究是落得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两台大机器还在运作，它们尾气喷涌而出的黑烟，扶摇而上，在这烈日晴空之下显得格外凄凉。它们悲鸣着，它们嘶吼着，震得天地摇晃、大地颤抖。小屋在它们面前尤为渺小，一砖一瓦如随风飘落的树叶那样轻，又像金刚铜铁一样重，砸在地上，碎到一起。那一刻，我觉得它们是死守阵地的战士，纵然是死，也要腾起最后的尘烟。

    屋子和花坛很快就拆完了，没有什么特殊仪式，只有全体邻居为它们送别的注目礼。邻居们的眼里不仅是拆掉的一屋一舍，那也是对于过去、对于记忆中的“家”的一种无言缅怀吧。

    推土车完成了它的工作。紧接着，那个叫“自卸王”的大卡车，开近了院子，运来了打地基的混凝土，拉走了院里的砖瓦废墟。转眼间天黑了下来，工作也就暂告段落。

    这小院子此时倒是真像战后的废墟一样，同住在院里的、我的朋友文乙，这个油嘴滑舌、满肚坏水的家伙，说了一套“之乎者也”之类的话，又当着我的面，还写了首诗以作纪念，这人文邹邹的，虽说喝了几年墨水，也算是有这么一丁点才华，但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文乙这家伙后来单独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他心里痛恨极了黑暗腐败，恨不得把他们抽筋剥皮、挖心掏肺，再曝尸七日，扔进油锅，下辈子托生成猪驴畜生！这家伙生来就是一副坏嘴，我也没饶了他：“得了吧你，你就是再痛恨，你个小老百姓又能咋的？”他被我说的哑口无言，一会就溜走了。

    我当天晚上下楼遛弯儿的时候又遇到了阿强和老刘，他们看起来有些激动，于是我上前搭讪：

    “吃了吗您？”

    我心想，完蛋，我已然受到了他们的熏陶，回头一想也不足为奇，就当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吧。他俩显然没有听到我的诚恳问候，依旧聊得热烈，我也就凑了过去。

    “哟，吃了吗。”......这是阿强。

    “吃了吃了...刚吃过...下来转转...”我说。

    “你爸在家吗？我和你刘叔有事找他。”

    “那我给他打电话，叫他一下。”

    我给我爸打了电话，几分钟后，他从楼上下来了。

    阿强递给他一支烟，又递给我一支。说实话，那个时候我还不敢在我爸面前抽烟，虽然表面上他不许我抽，可我们算是心照不宣，只是在那之前我也从不在他面前吞云吐雾罢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有些畏惧又有感觉终于释怀，他什么都没有说，我也从此抽的光明正大。

    “勇哥，这房子盖好了咱怎么分啊？”阿强比我爸小两岁，他们打小就是邻居，父辈的房子拆迁之后，又阴差阳错的成了邻居。不过倒也不奇怪，无论怎么搬也没搬出单位这个圈子。

    “面积就平摊呗，费用也平摊。”

    再来说说我爸，他的爱好就是钓鱼摸虾、抽烟喝茶，文乙那小子在替我写的《一封家书》里写过我爸，那是我拜托他的唯一一件事：

    “他爱好钓鱼，我依然记得每一次和他外出的时候，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独处时光，每次无论满载而归或是空手而返，这一天都是令我开心的。他做过许多职业，送过快递，做过商户，种过土地，劳苦了半生光阴，加上儿时一场大病，半生没享过清福，那我就甘愿陪他辛苦。”

    这小子写的我老泪纵横，也算他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一旁的老刘好像有些顾虑：“光咱三家不行啊，还有张大婶家、老五家的小棚子，得问问他们要不要出钱啊。”

    话说这个张大婶，儿女常年在外地，留他和老头子两个人生活。和许多老年人一样，苦日子过来的人，节俭惯了，所以棚子里也堆满了捡来的东西。老五这人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不大言语，不爱说话，退休以后每天的生活就是接送小孙女上下学。

    阿强、老刘、我爸，他们三人先是到楼上找张大婶，对他说明了情况。本以为盖新屋了，张大婶满是欢喜，但又一听要自己拿几千块钱，张大婶说：“我们老两口也没什么积蓄，都给孩子了，我们要了也没什么用处，就不要了，你们分吧。”

    “那行，那我们就分了啊，谢谢您。”

    阿强说完，一行人转身向楼下走去。他们聚在一起规划着那片地，阿强又拿来了卷尺，算面积。不一会儿，老五也从外面接了孙女回来。

    “老五，正找你呢。”阿强叫住了他。

    “怎么了？”

    “我们这片小屋扒倒重盖，街道办事处牵头，一家拿大约三千块钱，多退少补，你家要不要。”

    “行啊，要，这钱交给谁？我这就去取。”说着老五就要去银行取钱。

    “先别着急，你确定要的话就咱们四家平分，面积也平分，再说钱也不交给我，明天有人来收，先备好吧。”阿强说完，递给老五一支烟。

    “行，可以，我这就去取钱。”说完，老五乘着他的小电驴而去。

    三

    转天上午，天气晴朗，院里来了城管、办事员和建筑工人们，办事员收完了钱，开了收据就打道回府了。工人们开始工作，又从外面运来了沙子水泥和红砖。大檐帽们晃晃悠悠无所事事，在阴凉地里监督工程。他们无一例外都带个墨镜，牵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腐败的大肚子”。

    阿强一看他的到来，便走上去递烟：“王队，还让您亲自跑一趟，您辛苦。”

    “没什么，为人民服务嘛。”

    这大肚子依旧还是一副官僚主义嘴脸，香烟也堵不住他那满嘴的仁义道德。我并不喜欢这个人，文乙也是一样。

    这时，张大婶突然着急忙慌的下楼来，吵着也要分房子，手里紧紧握住的钱，攥的发皱。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家里杂物太多，无处安放。她的话，说的支支吾吾，阿强显然没有相信，并且钱已经交付，也已开始施工，这个时候说改就改，恐怕不是这么容易的了。阿强拿出口袋里的收据，对她说：“张大婶，不是我们不给您，现在我们钱已经交过了，办事员同志也回去了，而且我们之前还特地去您家问您的，您怎么这就变卦了呢？”面对阿强的质问和围观邻居们的纷纷议论，张大婶显得有些慌乱，她将钱装进兜里，又把阿强叫到一旁，说这并不是她的本意，是邻居曹阿姨给她出的主意。这个曹阿姨，也是我们的邻居，腿脚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却又异常灵活。不得不说她人很热心，但也爱多管闲事。东家长西家短，几个妇女总爱在一起扯个没完，因此她在这院里并不是太讨喜。阿强一直就和曹阿姨有点不对付，这件事更是惹恼了他，他准备去找曹阿姨理论，被我爸和老刘拦了下来，接着老刘对张大婶说：“张婶啊，不是我们不给您，是您先说不要，我们才交了钱盖房子，实在是抱歉了。”张大婶此时已经平静了许多，她挥了挥手说：“哎，算了，谁叫俺当初没要呢，你们盖，你们盖吧......”说完她就转身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