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实在是太累了,也或许是属下的鼾声让他感到安心,他的灵魂似乎逐渐上升,意识开始模糊,闪烁的画面正在远去,就这样,他终于陷入了沉重的睡眠。
……
朦胧之间,他隐约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似乎看见,双脚脱离了地面,自己在不断上升,穿过天花板,穿过层层的房间,穿过屋瓦,穿过云层,慢慢停止上升。
云层之上,是一片草地,遍地是纯白色的玫瑰,阳光直射下来,铺满这片无垠的花海。
这梦真奇怪。
尘封的记忆有流星划过,他忽然想起,白玫瑰是那个女人最喜欢的花。
一阵声响传来,他一回头,看见一个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宽大的白色衣袍遮住了ta的身体,让人无法辨别ta的真实性别。
白袍人背对着他,面前摆放着一个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ta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着什么。
林扶光向前走去,茂密的玫瑰藤并未如想象中那样划破他的肌肤,反而有一种温柔的触感,搔着他的双腿,如同一双双小手在温柔地抚摸。
随着距离的拉近,林扶光隐约能看清电视机里的画面,而椅子上的白袍人依旧十分专注。
越来越近,他都能听见电视机那劣质的、滋啦不清的电流音,画面也越来越真切,而通过观察,椅子上的人也可以确定是个年轻男子。
他停住了脚步,黑白电视的影像让他熟悉。
那里正在播放的——是他的记忆。
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雾气,或者应该说是云雾?这云遮蔽了阳光,使这片草地晦暗下来。
林扶光的目光从空中回到白袍人和电视机上,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只有黑白的画面边角渐渐变的血红,红色如同有着生命与意识,向中心不断侵蚀,直到最后一点区域也被染成了血色。白袍人站了起来,猛然转过身,林扶光看见,他的脸上带着一个同样纯白的面具。
他一步一步向林扶光走来,血红色从他头顶的衣帽开始向下蔓延,两三秒的功夫就将一身白色变成了一身红色,袍子蹭过的地方,白玫瑰染的血红。
直觉告诉林扶光,快跑,不要犹豫,快跑。
但身体好像失去了电源的机器,任凭怎样努力,再无法行动一步——他就好像在猛兽面前引颈受戮的羔羊,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男子来到林扶光的面前,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从地面上提起。
冰冷和坚硬的触感,就好像掐住他脖子的不也是人手,而是五根铁棒。
“你是谁?”他想这么问,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男子仿佛听见了他的问题,苍白的手摘下面具,露出面具下那张他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他自己的脸。
他发出的声音像一团粘连在一起的毛线团,含糊不清,林扶光却可以理解那种意思。“我是你杀死的一切,是那些在你手中逝去的生命,是将纠缠你一生的……梦魇”
随着他发出声音,那张脸不断地快速变换,有人的,也有兽的——他或许能记得几张、十几张、几十张,但更多的成百上千的已经无法记起。
最后,又回到他自己那张面孔。
“……我就是你,我们……并无……区别。”
男人身体忽然膨胀起来,血肉与无数鳞子迅速向四周扩张,掐着他脖子的手消失在肉瘤中,与万千血肉融合在一起,将他温柔地包裹、吞噬、融化。
无法发声,无法反抗,无法直视,无法听清。
花海沦为地狱。
身体是灵魂的容器,血肉是鳞子的载体。
与我,合一。
意识离体远去,记忆同触感一起消融,痛苦抽离灵魂,无尽的虚无,亦是无穷的拥有。
“林扶光,林扶光。”
声音模糊,听不真切,但可以肯定,那是某种呼唤。身体似乎——不属于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好像处于一片虚无,这种混沌的感觉,不怎么太好。
“林扶光——”
这声音渐渐清晰,似乎是个女声?有些熟悉,似乎——在叫我的名字?啊,我能感觉到,眼前好像有——光。
“林扶光!”
没错,是在呼唤,呼唤我的名字——手指能动了?
“你该醒了。”——声音温柔而真切,如同近在耳边,却如此的,振聋发聩。
仿若云层炸散,万丈光辉倾泻而下,只是瞬间,身体所有的感觉全部回归,林扶光睁开了眼睛,手下意识地挡住那团耀眼的烈阳,阳光却调皮也温柔地钻过手指的缝隙,抚摸着他的脸。眼前不再有血肉,不再有和他相似的男人,不再有老旧的黑白电视,不再有被染红的玫瑰,只有——
一个娇柔的身影,牵着他的手。
白玫瑰簇拥着她洁净的双腿,清风撩动她如瀑的黑发,简单的白色连衣裙亦随风飘摇,她在微笑。
黑发轻柔地搔弄林扶光的鼻尖,那股芬芳令人安心。
她的微笑灿如烈阳,她的香气堪比玫瑰。
林扶光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口中喃喃的声音如同回归母亲怀中婴儿的啼哭。
“妈妈——”
女人害羞地撩起耳边长发,眯成月牙的眼角有晶莹闪烁。
“你都这么大了啊,扶光。”
林扶光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一直在脑海深处折磨着他的繁杂之音在此刻消失无踪。他抱着她,似乎就想一直这样抱着她。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不争气地汹涌而出,声音呜咽,越来越大,最后响遏行云。
他哭的像个孩子。
女人的手温柔地轻拍着他的后背,依然是记忆中的力度,这让他哭的更凶了,泪水浸透了连衣裙的半边。
“扶光乖,妈妈在,妈妈在……”
不知过了多久,林扶光终于累了,他把头埋在女人的另一边,用裙子抹去脸上的泪水。
女人咯咯直笑,摸着他的脑袋道:“扶光,别用妈妈的衣服擦眼泪啊~”
林扶光忽然松开了她,两只手紧紧抓住女人的双臂,盯着女人的双眼,急切问道:“妈,你——你真的死了吗——我,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妈妈没死,妈妈仍然爱着你们,你和扶摇,我都一样爱着你们,永远,永远。”
林扶光忽然冷静了下来,虽然母亲告诉她没死,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再一次把女人抱住。
“妈,我也一样,弟弟也一样,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我们是否能再见面,我们都永远爱你。”
女人挣开他的怀抱,双手捧住林扶光的脸,细细地端详,似乎想将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纹理都烙印在脑中。她语带不舍:“虽然我爱着你,想这么一直看着你,但你现在得走了,你的朋友在担心你。”
林扶光握住女人柔弱无骨的手,用力点点头,问道:“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但好像没时间了,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女人轻柔地一吻,在他额头留下余香,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会一直在这等你。”
天边在一点点碎裂,花海远方的边缘在逐渐消逝,破碎的梦境之外不再是黑色,而是明亮的纯白。
有细小不可闻的声音在召唤,那是他的名字——林扶光。
这一次,他不再迷惘。
他毅然决然地向着白色游去,身后是女人温柔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