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赵都的汉子们心眼儿实诚,不服高人有罪,不打不相识,渐渐的“夜游神”这个名头就在十里八村传开了。
国营大厂的保卫处是正经的编制内工作,铁饭碗,加上张振武小伙子长的高大精神,一身的好功夫,按说给他介绍对象的婶子大娘都排成了队。可惜振武独身一人,没有父母老家儿,娶媳妇儿这事儿就一直耽误下来了。
唯一把他当儿子看的就是刚入炼钢厂时的师父老马。老马是赵都本地人,回族,家就住在钢厂北边儿的百家村。
百家村据说当年也被日本鬼子给屠过,老马年轻时也干过武工队。因此爷儿俩特别投缘,逢年过节老马总是把振武叫到家里吃羊肉大葱的饺子,振武心里也把这个师傅当成亲人看待。
老马家人口简单,老两口加一个小闺女,比振武小十来岁,大名马秀兰,大家伙都叫她兰子。兰子上面本来有一个哥哥叫马世刚,听老人说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子,双手能写字,算盘打的飞快。
三年自然灾害那时节,大家都吃不饱硬熬着,半大小子更是每天抓心挠肝,饿的眼睛都绿了。终于熬到春天,东风一夜至,十里槐花香。
几个男孩子拿着布口袋,刺溜刺溜爬到老槐树枝上,薅下甜甜的槐花,大把大把就往嘴里头塞,顾不得擦嘴角边留下的汁液,狼吞虎咽,胡乱嚼几下就咽下了肚子。
用槐花把肚子填饱后,世刚还不忘给家里摘了一大包,让娘掺上棒子面蒸团子给全家人解解馋。晚饭后,全家人打着槐花味儿的饱嗝,久违的幸福的进入了梦乡。
谁料世刚后半夜突然就闹起了绞肠痧,浑身拘挛,腹内似有钢刀搅动,大汗淋漓,口唇青紫。邻居帮忙把孩子送到村卫生所后,已经昏迷不醒。天没亮,可怜的世刚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口气似乎依稀带有槐花淡淡的甜味儿。
该死的世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世刚妈抱着儿子哭的肝肠寸断,老马一夜半白头。
世刚去世的时候,兰子还小,对哥哥只有模糊的印象。张振武的出现似乎填补了姑娘内心里那个兄长逝去留下的空洞。爹娘拿这个徒弟当亲儿子对待,兰子自然也就拿振武当亲哥哥一般。
这又是一个星期天,老马下夜班的时候叫住振武。“振武,今儿晚上值班不?来家吃饺子啊!”
“师傅,那敢情好啊!今儿不年不节的,咋想起吃饺子了?”振武在值班室正在拾掇他那辆大永久,听到师傅叫他,连忙把手里的活计停下。
“你小子,天天就鼓捣你这辆车,擦再亮,还能变成四个轮儿咋的?”老马看了一眼屋里摆的零零碎碎,说道“你小子都忘了,今天是十月初九,啥日子!你小子的生日啊!”
张振武听闻此言,心中一暖,从进厂那年开始,师傅师娘总是记得自己的生日。“得嘞,师傅,今儿晚上得值夜班,俺下午早点过去给师娘打下手。”
下午三点多,张振武在生活区门口的国营菜市扬用副食票买了一只烧鸡,拎了两瓶酒,来到了师傅家。
老马一家三口住在钢厂第一生活区,苏联风格的红砖筒子楼,楼道里让各家各户的破烂儿堆的满登登的。他一路走,一路跟楼道里的工友打招呼。
“呦,振武哥,又来你师傅家蹭饭啊?”从一个屋子里伸出一张贴满了纸条的大方脸,手里还拿着扑克牌,冲着张振武连挤眼睛再咧嘴。
“彪子,你小子,天天没事儿干,就知道在牌桌上充好汉!咱哥俩儿出去撂几跤呗?活动活动?”振武说着就伸手去拽他脸上的纸条儿。
这位方脸大汉是厂里的青工李彪,一贯是以厂为家,在家咋样混,在厂里也咋样混。仗着自己身大力不亏,还学过几天中国跤,号称冀南大地第一狠人,在厂子里基本没人敢惹他这个二愣子。
有一次下夜班,李彪又欺负人,让巡逻的振武碰到了,这下可倒好,彗星撞地球,八戒碰猴哥。李彪也算局气,拉开架势,跟振武单挑,一共打了三局,第一局李彪没赢,第二局振武没输,第三局李彪想要平局振武没答应。
从此以后,李彪算是成了张振武的小跟班儿,哥长哥短,有事没事就往保卫科跑,还总爱陪着振武巡个夜。振武也不讨厌他,跟着就跟着呗,也算为厂子除了“一害”。
“哥,今儿晚上整点儿不?俺爹那有一瓶赵都大曲,俺晚上给顺出来。”李彪拽着张振武的袖子,压低声音说道。
“你小子,天天就想这没用的事儿,李叔有你这好儿子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我今儿晚上值夜班儿,不能喝酒。”
振武本是个爱酒的汉子,听到赵都大曲嗓子眼儿确实有点儿痒痒,可今儿说好陪师傅师娘吃晚饭的,晚上还得巡夜,只好压下肚中的酒虫儿。
“得嘞,哥,别管了,晚上俺过去陪你巡逻,啥也不带,就带点儿花生咱俩嗑着解闷儿。”李彪说完,拍了拍振武的肩膀,钻回屋里继续争上游去了。
振武摇摇头,笑了笑,拎着手里的吃食,继续往前走。还没走到师傅家门口,就听到叮叮当当的剁肉声。
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正蹲在地上剥葱,她身穿蓝色背带工装裤子和格子衬衣,梳着一条油黑的大辫子,用细红绳扎在脑后。
“兰子!”振武在她背后故意大声叫她。啊的一声,姑娘把葱丢在了地上,吓得蹦了起来,扭头一看,原来是张振武。
“哥!你干啥啊,吓死我了!”兰子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瞪得像铜铃,脸蛋也涨红了几分,好像一个大苹果。
“兰子,又长高了啊!”振武摸摸她的脑袋瓜,“给,把东西先拿里屋去。”
兰子给振武掀开门帘,然后接过振武手里的油纸包和酒瓶,冲屋里喊道:“娘,俺哥来了!”。
马老太太正在剁肉,看到振武进门,放下手中的菜刀,在围裙上蹭蹭手,过来就抓住振武的手,左看右看,欢喜得紧。“你这孩子,来就来,又带东西,那副食票留着过年不好吗,不会过日子,早就该给你找个媳妇儿,好好管管你!”
“哈哈,师娘,俺不亏,您这饺子,俺拿啥票都买不着啊!”振武顺势拿起菜刀。“让俺剁,看看俺祖传的屠羊刀法!”
说罢,骑马蹲裆式站好,气沉丹田,左手拎起菜刀,轻呼一口气,随即响起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剁肉声。
“嘿嘿嘿,你小子悠着点!你这拆房呢?俺家这案板还想用两年呢,你跟羊肉有仇啊?”老马师傅听到这声音,连忙放下报纸,招呼振武慢点儿。“照你这剁法儿,估计一斤羊肉得剁进去半斤木头沫子,咱连葱都不用加了!”
马老太太掂着小脚走过来,从振武手里把菜刀抢过去,“这孩子!去跟你师傅儿先喝着,饺子一会儿就得!”振武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只好放过了那个案板,在师傅对面坐下。
兰子这时候已经把烧鸡撕吧开,几个简单的凉菜摆在桌上,酒也用热水温上了。老马跟振武,端起酒盅,爷俩儿相对无言,碰了一下,一口闷,都在酒里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几杯下肚,振武有些微醺了。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爹娘,看到了师父,看到了一起练武的师兄们,他们看着他,笑着。
振武哭了,每年只有今天,这条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硬汉子,才会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孩子。
华灯初上,钢城的夜依旧灰蒙蒙,充满了焦炭燃烧的味道。振武掂着装满羊肉大葱馅饺子的铝饭盒,从师傅家出来。冷风一吹,他的脑子也清醒过来,跨上二八大杠,向厂区骑去。
夜游神,该上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