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侠紧缩双肩,双臂低垂,抑着脑袋聆听教诲,像一条等待主人训斥的狗。
归无忧踱步进屋:“罗庆荡易容换妆,你见他时,他脸上妆容脱落了吗?”
赵振侠道:“他脸色紫黑,属下分辨不出。”
归无忧道:“是妆粉,并非三日催魂散。苏溪若要抓他,为何还要为他补妆?”
赵振侠终于瞧见归无忧脚尖前的粉末,小心应答:“大人是说,苏溪已与罗庆荡媾和?”
归无忧道:“罗庆荡从来都不是一个风流的人。”
赵振侠道:“他天生就有吸引女人的魅力。”
归无忧道:“你与他共事六年,只是在观察他,却不看他身边的人。”
赵振侠道:“是。”
归无忧道:“你不如他,因为你蠢。你只看见你能看见的,你嫉妒他,你想摧毁他。可是你武功不如、能力不如、品性不如、眼界不如,如何才能打败他?”
赵振侠旋即跪拜:“大人教诲,卑职感激涕零。”
归无忧道:“苏溪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帮助罗庆荡。”
赵振侠道:“是的,苏溪向来唯利是图。”
归无忧道:“罗庆荡离开销衙司时,身上有多少银子?”
赵振侠哑然:“这...卑职不知。”
归无忧道:“两百两。他从福悦钱庄兑了两百两的现银,两百两银子是无法打动苏溪的。”
赵振侠道:“既然不是银子,那是为了什么?”
归无忧拧着眉头不再说话。
这个问题莫说是赵振侠,便是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失意的名将之子李臣、胆小怕事的掌柜何如实、大隐于市的大傩师苗成卜,还有性情古怪的镖局千金苏溪。
这些人都不顾生死帮助罗庆荡,难道是因为义气吗?
官衙与江湖天然隔阂。
罗庆荡进入销衙司六年,昔年游历江湖时结下的仇怨不少,进入销衙司后戕害忠良。
以他的名声,担不起“义气”二字。
可是,竟连李臣这样与销衙司有大仇的刚直忠烈之人,都心甘情愿帮助他。
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归无忧踱步到西牖,推开窗户,注视远处渐已稀疏残凋的大柳树:“起来吧。”
赵振侠施施起身,来到近前:“归大人,接下来该如何做?”
归无忧道:“苏溪带走罗庆荡,留下什么话?”
赵振侠道:“让您准备五万两银子,她就将罗庆荡交出来。”
归无忧冷哼:“何处交易?”
赵振侠道:“人在下面。”
邵英这时才出现在云来客栈,他已看见归无忧与赵振侠上楼,于是对着窗户高喊。
“归大人,我家小姐在鹰嘴涧等你,别忘记带够银两。”
归无忧低头睨视,冷漠的眼神更加冰寒:“本是一句话的事情,却让你来送死。”
邵英怀道:“邵某这条命本是小姐救下的,小姐要我死,那邵某便死。”
归无忧喝道:“好。无矩镖局,果真都是不怕死的真汉子。”
赵振侠上前一步:“大人?”
归无忧道:“是滚回去守你的刑堂,还是继续追杀罗庆荡,你自己决定。”
赵振侠道:“是。”
这一时,赵振侠眼中终于焕发出精光,精神为之一蜕,判官笔和夺命刃翻到手中,从窗户一跃而下。
邵英脸色骤变,万没料到归无忧竟如此残暴,居然要当街杀人?
江湖血斗自然无所顾忌,但归无忧与赵振侠毕竟是官府中人,竟也不在乎百姓舆论?
“归无忧,你果真不愧为杀神,竟如此凶戾。”
归无忧冷哼一声,悠悠下楼,翻身上马驰向鹰嘴涧,将邵英留给赵振侠处理。
浓烟滚滚,风声激荡。
一道寂寥身影行走在风沙之中,与这悲秋之色完美交融,宛若人间的一角落幕之景。
归无忧匆匆瞥了眼,心上莫名抽了一下。
他本是要直奔鹰嘴涧峡谷而去,忽然调转马头,追上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家,此处荒僻,离京城尚有些距离,你家人何不陪伴?”
此刻南风正劲,老人头上红色额巾如飘带浮动,干枯如树皮的手掌拢在额上。
“老朽孤家寡人,不曾有家。听说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阔绰怜悯,希望能乞些食物。”
归无忧下马,取下浮屠剑,道:“道听途说,当不得真。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虽然富有,但贪婪无度、娱人为乐。您这一去,怕是要客死异乡。”
老人倒不计较归无忧说话难听,道:“您是...京城人氏?”
归无忧道:“晚辈并非京城人氏,只是任职于京城。老人家,会骑马吗?”
老人道:“少时行走江湖,倒也懂些骑术。”
归无忧打量着老人,笑道:“瞧你不像习武之人。也罢,我这里有些银子,你且拿着。附近有个青山镇,是个小镇。你骑马去镇上将马卖掉,也能换个百八十两银子,够你安度余生了。”
老人捧着银子,热泪盈眶:“后生,你这是?”
归无忧道:“京城是非之地,血腥杀戮。老人家若惜命,就别去了。”
说完,归无忧迎着风沙走向鹰嘴涧。
直到他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呢喃道。
“都说归无忧是冷血无情的杀神,怎地和我家小姐一样,也会犯傻?可惜咯,可惜咯。”
老人牵着马,朝京城方向走去。
从山道密林中走出,通过一条逼仄的谷道,攀上崎岖陡峭的石丘,归无忧脸色骤变。
石丘下的凹地,横七竖八躺着十几条枯瘦如柴的尸体,绝大部分已经腐烂生蛆,散发着阵阵恶臭。
尸体下面,更是堆积着一具具森森白骨,红白之物从骨缝中流淌出来,洇成一滩血色溪流,触目惊心。
旁边双人合抱的老槐树根茎已被染红,连树叶都是血红色。
树荫下的斑影摇曳,仿若有无数冤魂凄鬼在无声哀嚎。
归无忧眉头锁紧,不由得后背冷汗直冒:“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