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场雪。
铅色的云,低垂得似乎要挨着清溪县城南北两边的山头了。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地往下落,不大一会,地面的积雪已能掩住行人的脚面了。
清溪完全成为一色。
二层楼终于改建结束。
像欢度盛大节日似的,胡潜、张学文将二层楼打扮得异常花美。大红宫灯,霓虹灯在楼的各个层檐以及楼后的院子悬挂着。大大小小的五色彩旗,在二层楼的周围高高飘扬,给雪夜添加了几分庄重,几许神秘。
晚饭前的剪彩仪式,杨宪邀请的县上领导一个也没有到场。
而首批来此地的,不是别人,却是艾妮、李燕燕、巩月、田美霞。她们一个个衣饰华丽,珠光宝气,如天女下凡。
她们不期而遇,又好像彼此知道什么似的,却不说破。她们宛若相好了多少年的知交,彼此没有敌意,没有妒恨,而是欢欣谦和地簇拥着杨宪,参观了辉煌的一楼。后来,她们相拥相偎着,款款上到二楼。杨宪心情激动地先后打开四大套卧室,让她们分别进去。他事先说好了,给每人送一整套意想不到的礼物。美人们一个个呼喊着,惊喜地跳跃进去。她们依杨宪所言,关好门,独自享受宝物。
这时,胡潜白着脸撞门进来。
胡潜站在杨宪的新办公室当中,完全失却了往日的神气。他惊慌中带着狐疑,呈给杨宪一张小字报样东西。
杨宪镇静地念道——
清溪县里八大怪
红头文件像废纸一样待
大小事情由一人拍脑袋
胡潜侍候人比亲儿子乖
公家东西往自己口袋揣
人民的血汗钱向沿海贷
四大美女轮换着把淫卖
二层楼砖混结构黄金盖
县长假关系自家婆娘揭
杨宪看罢,干笑了两声,将打着折皱的纸扔给胡潜,不屑一顾地说:“你信,就留着;不信,就处理了。看着办吧!”
胡潜几乎要哭出声来,眼泪只是叭哒哒往下掉。他搡搡鼻子说:“杨县长,自你到清溪的那一天起,我就跟定了你,从无二心。我知道这上面写的全是假的,是造谣,是中伤。写这东西的人,嫉妒你,看我不顺眼,也捎带上了。我无所谓。我工作以来,只认人,眼里只有上面的人。凡我看中的领导,死心蹋地紧跟一辈子,哪怕前面是沟是崖,我也眼睛一闭,往下跳哩。”
胡潜看杨宪笑了,就抹几滴眼泪说:“杨县长,现在有一个特别机密的情况,我专门向你报告。王顺茂、冯连元、闫良朋分率两路人马,去和政、省城告你去了。刘留真在北京小病大养。清溪的常委们敢与你对抗,都是他在外面指挥着。据可靠消息,刘留真利用他和王顺茂的老关系,活动京城一些老干部,企图给省上领导施加压力,以反腐败的名义整倒你。我也通过咱县公安局查实了,平时,王顺茂他们躲在人背后,包了饭馆,一面喝酒,打麻将,掀牛九,大把大把使唤你拨付的公款,一面密谋撂治你。他们良心简直叫狗吃了。另外,吕猛那怕死鬼,今天下午主动去检察院了,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噼啪。”楼板响动了。接着,沙石也顺着楼板缝隙往下掉。
杨宪和胡潜同时一惊。
又是“噼啪”声。此次不是在这屋响。
杨宪望着楼板沉思一会,对胡潜说:“既然兴他们栽赃诬陷,就不许咱们反戈一击了?去安排车,五分钟到,咱上省城找赫书记,去北京找门子,见中央首长。好。好啊,真刀真枪较量,最后看谁后台硬,本事大!”
“就是!”胡潜边说话,边迈动一双短腿,出去调车。
杨宪见胡潜走了,便关上房门,打开保险柜,把装满人民币的两只保密箱取出,放在木地板上,然后用报纸把几块砖头分别包了,扔进去。伪装得天衣无缝了,他才将保险柜锁上。
胡潜这时候已将车调来,停在二层楼的圆门外。他本人则缩着腰上楼请杨宪。
“给,这是保险柜的钥匙,物归原主。你先后经手的所有钱,都在里面放着,没动。你是不是打开检查一下?”
胡潜羞涩地一笑,收了钥匙,提起地板上的保密箱,边带头出门边说:“杨县长,我说过多少回了,表达过多少次决心了,你就是拿我当外人。”
“噼啪!”
“噼啪!”
楼板的撞击声越来越大,并且一二楼同时响。沙粒、屑小水泥块,一个紧接一个往大厅地上掉。
“胡潜,你快先上车,我等一会就来!”
已走至大厅门口的杨宪,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不顾一切地往楼上冲,三两步蹿至第三号卧室,踹开门,一把抓过巩月的手,风驰电掣一般跑出二层楼,到达紫藤花架下。
“赶快离开这里!”
杨宪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巩月。这是他们相爱以来的第一次。当巩月闭着美丽眼睛,把温热湿润的甜唇送上时,杨宪已甩开大步,向小汽车跑去。
巩月撅起好看的红嘴巴,袅袅婷婷地踩着浑厚的雪,不情愿地往外走去。
小汽车尾灯一闪,屁股吐出一长串黑烟,驶离了。
“唿啦啦——嗵!”一声巨响,二层楼坍塌了。
瞬间改变了一切。
白头白眉的巩月,兀自坐在废墟上,一动不动地对着重重黑影之中似乎比往昔近了的山峦,发怔,发呆,发痴。
雪花儿,似乎比刚才飘得更快,更密。
杨宪乘坐的小汽车,缓缓爬上清溪县城北山坡顶,停了下来。他跨出汽车。雪片纷纷,雾气袅袅。看不清楚山下的街街巷巷,救护车,警车不间断地鸣叫声,杨宪却听得分明。这刺耳尖厉的声音,使他身子一阵紧接一阵颤栗。两颗豆大的泪珠,从他那对好看的眼眶中,轱辘辘滚落。
“他妈的,不知田里仁那家伙在饭里做了啥烂脏东西,我吃了肚子疼!”胡潜跳下车,慌忙里边吸鼻涕,边蹲到阳沟壕里拉稀屎。
杨宪哪有心事管胡潜拉肚子。他擦干眼泪,毅然转身,走到车边,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小汽车像离弦的箭,向雪夜深处飞奔。
胡潜见小汽车开走了,一手提着裤腰,骇惧地站起来,另一只手向小车离去的方向,使劲地招摇,他呼喊道:“杨县长,杨县长,你等一阵我!”
强劲的北风,搅着密密麻麻的雪片,呼啸着,恕吼着,漫天漫地,狂卷而去。
(完)
1997年9月第一稿
2003年3月西峰重修
2006 年12月——2008年3月,断续改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