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岁数的人讲，自打康德年间，就有人流入松河流域开荒占草落脚谋生了。打那以后至推翻满清，至打败倭寇，至建立新中国，至走合作化道路，至“文革”约有整整一个世纪，这疙瘩的老百姓一直延续着一种古老的生存方式，那就是无不上山垦荒种粮、下河捕鱼捉虾，以谋得口食，繁衍后人。

    他们以此而知足，知足而常乐，既或赶上灾欠年，掠把野菜塞起肚子也绝不哀怨。

    然而，这几年可就大不相同喽。

    自打地区行署吴专员派出招商团，叫小盼儿姨父的伯父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钱来，可解决大问题了。不仅在卧牛山下，牧牛河畔建起一座磷脂加工厂，形成偌大的厂区，而且在牧牛河镇街头以西牧牛河与松河的汇流处架起了一座宏伟的大桥，从而结束了S203高速公路在此仍靠摆渡过河的历史，使松河专区与另外一座口岸城市形成一条南北贯穿的大通道，而且和东西走向的河上运输构成了四通八达的交通格局。

    从此，牧牛河镇这疙瘩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水旱两路的交通枢纽。不仅公路上车水马龙，呈现一派繁忙景象，而且河上的船陡然多起来，不但摇浆挂帆的多了，就连哒哒哒直叫唤的油船也多了，而且多半是农民个人家养的。他们运木材，运粮食，运山货水货，川流不息。

    于是乎，原本顺垄沟找豆包吃的山民们，如今像一群醒狮一般从四面八方，冒面子一般地向牧牛河镇街头涌来。你瞅他们支门办店，摆摊设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反正啥赚钱干啥。只是三黄五青的工夫，就在街边子又拉出三条商埠街市，尤为繁华喧闹的是直通河岸的通河街，诸家买卖门市栉比鳞次，一家压过一家，贼拉拉的密实。也不过几年的工夫，非农业人口、非农业投资和非农业产值都超过国家的规定，很快就得到民政部门地批准，牧牛河才撤乡建镇的。

    这不，今儿通河街又一家饭店开张了。迎街有几十米的铺面修茸一新，墙刷得雪白雪白的，墙裙子油得淡黄淡黄的，一道霞光从窗户射进来，染得满堂生辉。店堂中摆的六张餐桌，整齐洁净。灶房外两个单间，高雅华贵。正堂连着厦子占了挺长一溜儿街面，排排场场，宽宽绰绰的。

    高悬的匾额镌刻着“杏花邨”三个朱红大字，十分耀眼。一溜儿金银彩幌，光彩照人。门楣上“开业大吉”的横批引出“背靠青山柴不尽，面朝黄土路通天”寓意发迹的烫金对联金灿灿地闪闪泛光。

    爆豆般的鞭炮震耳欲聋，弥漫开来的烟云，黄澄澄地罩了大半个街头。两班吹鼓手摽着劲赛力气，几乎要把整个牧牛河镇抬起来。涌来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诸君若问，这是哪个开的？这般气派风光？告诉你吧，那店老板姓赵名野，如今虽是三十开外的人了，但那高高的个头，白白的脸，西装革履，倒挺精神的……

    人道是，落泊的凤凰不如鸡，他却不然。虽说他原来那比芝麻还小的差事被撸了，如今反倒混得不错。这不，他刚刚把俊俏的杏儿娶到手，又腾腾火火办起了杏花邨饭店。真是“无名草木年年发，不信男儿一世穷”啊。

    今儿，他直溜溜地站在院子当心儿，笑容可掬地用一把无形的尺子量着与每个前来祝贺的宾客的关系矩，又将这种关系矩演化成不同的表情、言辞和手式。商品经济虽是初级阶段，可能用来做交换的绝不仅仅是商品啊。

    不大一会儿，室内就高朋满座，余下的又在院子里放了六七桌。来者多半是挂衔当差有头有脸的。连左邻右舍和前屋后院买卖家的掌柜、经理、店主、老板们也都纷纷前来致贺道喜，着实有些喜气满堂的气氛。

    然而也有例外的，斜对过的北方饺子馆孙掌柜孙小抠就照旧做自个儿的买卖，忙得连眼神都不往这边扫一扫。

    赵野瞧着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他妈的，他这是凭借俺门前人多热闹，想多捞了一把钱哪。他今儿瞅着孙小抠来气不仅仅因同行是冤家的缘故，更叫他忿忿然的是这个“土老冒”的门前仍然摆着磷脂公司牛建的那台京吉普，明晃晃的十分惹眼，好像故意跟他抖威风逞能耐一般。

    他正这般思量着呢，不知咋的，心里突生做贼心虚之感。哎呀呵，牛建这小子跑他这来干啥？会不会又来捅鼓俺捣腾假豆种的事？他想到这愈发惶惶然了。

    这夹当儿，大街西边传来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接着，一个墩实实，矮笃笃，着国服，顶国徽的人驾着一辆嘉陵摩托来到了杏花邨的店前，咔地息了油门。

    你猜他是哪个？他不是别人啊，正是牧牛河镇工商管理所大名鼎鼎的贾所长。

    他这个贾所长其实是“假所长”。

    那些年，工商管理所也没多少事可做，老所长下去了，再就没派过所长。于是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凭着工龄长，资格老就自然而然挑起头了。你别说，他整天绕绕划划忙忙活活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人家也就这般称呼他了。你别说，一起先他还挺不习惯的，瞪着蛤蟆眼不准这般叫他，可后来就习惯成自然了，再后来哪个若不这般叫，他反倒又不习惯了。

    这会儿，赵野见贾某人大驾光临，不禁受宠若惊，急忙迎了上去，说道：“谢谢姐夫光临……谢谢姐夫光临……”

    贾某人听了，说道：“什么姐夫不姐夫的！回自个儿家俺是你姐夫，今儿在这场面上俺是履行公务，你该叫俺啥？嗯？大家伙说说他该叫俺啥呀？”

    满堂的宾朋叫他这般一问几乎同时站起来，有的说：“谁说不是呢，这般大的场面就该叫所长嘛！”

    有的说：“是啊，你小子套啥近乎呢？”

    岂不知，来客中哪个不知赵野和贾某人关系甚密？他们倒是想借这样的场面与贾某人套套近乎的。

    赵野叫你一句他一句地这般一弄，羞得满脸通红，往旁边闪闪身子给贾某人让开一个道。

    贾某人鼓着蛤蟆眼，傲气十足地朝宾客们环视一周，紧接着便一边向众人拱手抱拳一边大步流星往里走。

    这时一个大背头站起身说道：“俺说贾所长啊，这回你到深圳又大捞了一把吧？”

    贾某人瞟了他一眼，不大是心思地说道：“你他妈的瞎胡诌些啥呀，这年月虽说兴这个，咱可不敢随便抓挠啊！”

    大背头站起来，冲周围一绕胳膊，说：“你赚了钱还跟俺们卖啥乖呀？大家伙说说，该不该让贾所长请一场啊？”

    众人也应和道：“对，请一场！”

    贾某人轮番撸了撸胳膊袖子，冲众人一笑，说道：“可俺刚下火车咋请啊？若不，先借俺小舅子这场面，俺与你们大家伙痛痛快快喝一场咋样？”

    众人听了，哗地大笑起来。

    贾某人听了，不禁有些尴尬，说道：“来，今儿俺来当执柯人。列位吃好喝好啊，赵野嘛，他是俺的小舅子，俺关照大家伙也得维持呀，啊？”

    赵野听了激动不已，颤着嗓音说：“是啊，俺姐夫可不是外人啊，若没有姐夫地关照，哪有俺赵野的今日，今儿姐夫都这般赏俺的脸，往后还得靠诸位多多关照啊。”

    贾某人被赵野姐夫长姐夫短地叫得浑身直发麻，却忽拉想起一个人来，急忙冲他问道：“唉，新娘子呢？都哄嚷她的模样长得贼俊的，能不能让她给俺敬杯喜酒啊？”

    他这般一说，逗得众人呜嗷地喊叫起来：“对，让新娘子出来给俺们也敬杯酒……”

    这会儿，赵野强作笑脸而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地抓挠着后脑勺，搓着手却不动弹。

    贾某人见了，急得火赤燎燎地催道：“俺说你是妻管炎，怕老婆咋的？快叫她出来呀！”

    赵野只是笑，仍没动地方。

    那个大背头又站起来，油腔滑调地嚷道：“贾所长，你既知那小娘们儿长得俊还非逼她出来干啥？人家赵老板生怕你这当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