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家要娶小春儿做媳妇了。
本来，疯婆子已找人择了黄道吉日，打算把这门亲事好好操办操办的，谁知，临到日子了铁成子却非要在十月一日上北京旅行结婚不可，而且说卧铺票都买好了。
九先生一听就急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铁成子却能这般自作主张，连跟爹妈核计都不该计，就要去北京旅行结婚，弄得他整天磨磨叽叽的，在心里直门儿叨咕，俺咋养了这么一个忤逆，有闭眼睛那天还咋去见列祖列宗了。
再说，他觉得在屯里屯亲面前也没抬起头来。咋的？你以为这是城市咋的？旅行结婚在城市里当然时尚，可这疙瘩人们还没开化到那份上呢。你若是恁办了，不说你是私奔，也得说你是填房二婚，若不然谁还不操办操办风光风光呀？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再说了，人家办的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他都一份没落地随礼了，钱也没少往外拿，如今轮到他家了再不办办，随出去的礼钱不就瞎了吗？
疯婆子见他急得跟猴似的，就凑上来跟着掺合，说道：“事到如今也只得错了错安排。恁办吧，反正火车是下半晌的，到日子咱们早点起来，先热闹热闹的给他们拜完天地，事完了雇个出租车就走，路过乡里登个记，他们小两口愿哪游就哪游去，这不两全齐美嘛……”
大家伙一听在理，就这么办了。
可以说，办喜事在山沟子是个热闹事，那么老孙家办喜事就愈发风光排场了。里外三层门面都贴上了鲜红鲜红的联子，东西两面窗户均挂起了金光闪闪的双喜字。
大门两侧一边一伙鼓乐队，他们互不服气，赛着劲地吹吹打打，锣鼓钹敲得震耳欲聋一阵高过一阵，长短锁呐吹得心神不宁一曲压过一曲……
他们的老亲少友，远邻近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院子挤得满满澄澄的，那些秃丫头楞小子跷着脚等着新媳妇出场，那些光腚子娃娃则满地串龙追打嘻戏，好不快活……
泼辣娘们儿见人客上来了，把铁成子的装新衣服找来没十八遍地催他赶快穿上，弄得他直门儿发急歪，道：“赶趟啊，俺还能跑了咋的……”
疯婆子见他没好气色，便接过来放在柜盖上了。
这边热热闹闹的，可老刘家那边却是另一番情景了。小春儿一宿没合眼，翻来覆去地想心事，把头发都弄得乱蓬蓬的，脸也叫眼泪抹得魂划的。她身上胡乱套着一件破衫子，也不管谁看不看，不知自个儿羞不羞，只是一个劲地哭，把两眼哭得像琉琉灯儿似的。
她在老孙家过小礼那天已经答应嫁给铁成子了。可她见木妮子开了会，已经把孙刘两家的恩怨欠帐摆平，又见高嵩老爸爸活着时同她老爹患难与共就又找他去了。
谁知，高嵩固执依旧，她跑了好多次，也哭闹了好多次，可他还是不打拢的，气得她猫在家里怄气，怄气觉得不够劲就大骂他无情无义，骂着骂着又觉得不够劲就跑到大道上堵住铁成子要结婚，好气气他的。
铁成子先是推说，他还要找火妮子去，可这回不咋的，不仅满口答应她，还张罗着要旅行结婚……这些日子见人家动了真格的，她又后悔不了，就憋憋屈屈哭个不休……
这会儿，听到她哭得没完没了，从西院过来几个上岁数的当着刘老蔫的面解劝她说，铁成子这孩子不错，老孙家日子过得也富裕，嫁给这样人家不带吃亏的……远亲不赶近邻，近邻不赶对门，你们两家是多年的邻居，知根知底，赶明儿把腰隔仗子一拆就跟一家人家似的，你们爷俩还能有个照应……全村顶数铁成子和小春儿这两个孩子有志气，大家伙还巴望你们搞出个发家致富的样子呢，若是嫁到山外去那不叫俺们不空指望一场了……你俩从小就该是那么回事，前世欠下，今生要还，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再说你们家吃了人家喝了人家的，你不嫁给人家外人也会说不中听的……疯婆子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整天跑跑达达的为啥呀？还不是为你们好嘛……
刘老蔫心里更是一盆凉水似的，他想起死去的老伴，又开始恨起自个儿了。老伴死的时候，他这样恨过，今儿孩子出门子他又这般自怨自恨起来。恨啥呢？连他自个儿也琢磨不出来，只是在心里翻转一句话：造孽，造孽啊……
当然也有说嫁给那高嵩不见起有福享的……
然而，只要一提到高嵩的名字，小春儿就又呜呜地哭得坐不住了……其实呢，也不用他们这么劝那么说的，这会儿劝啥说啥她也一概是听不进去的。她如今已经认命了。自幼没了妈的孩子命都苦，她就更不例外了。老爹欠下人家的债，俺不还谁还？嫁给铁成子就啥都结了。
她对高嵩也没有更多的奢望了，他的态度令她失望寒心，没有缘份就别强求了，这会儿她只想再见上他一面，跟他吐吐肚子里的苦水……
拜天地的时辰一到，疯婆子带两个宾相，拿着离娘肉、洗脸盆和化妆品等一干物件过来了。她一进东院便催小春儿赶紧梳洗打扮，可小春儿却一门儿抹眼泪不动弹。她看在两家办喜事的份上不好发脾气，便把好话说了三千六……
小春儿心里发烦，哪里听得进去她唠唠叨叨的，便也不管人客百众不百众的，一头扑到老爹的怀里痛哭不止，哭得刘老蔫老泪横流，哭得大家伙都站不住脚了。
疯婆子见吉时已到，再不说，他们一会儿还要到县城赶火车去呢，所以也顾不得叫小春儿梳头洗脸了，便支使一些人将她硬拽过门去了。
谁知，十事九不周，忙中常有错，可今儿这错可就错得愈发出格了。咋回事呢？正赶拜天地的节骨眼儿铁成子却没了，把屋里屋外庭前院后左邻右舍都翻遍也找不到了，又打发人往亲戚朋友家去打听，可回来的信都没有……这时惟有他那身装新衣裳和新郎胸花还在柜盖上好好地放着呢。
牧牛河的十里八村成年到辈子有聘闺女娶媳妇的，可谁家是这路式的？新娘头不梳脸不洗一门儿哇哇哭，新郎这会儿又不知去向无影无踪了。
疯婆子在院里院外喊了半天也没应声，末了，不知是哪个在当院子喊道：“新郎官八成去雇出租车去了吧。”
这会儿吹喇叭的也能凑热闹，但东边这伙吹一曲《社员都是向阳花》，谁知刚吹不几声九先生吹烦了，喊道：“哎哎，那‘大锅粥’还没喝够咋的？他们听东家这般说麻溜儿打住了。西边那伙便趁机过来卡一曲《俺是公社饲养员》，一高一低像真人唱的一般。其实，这也是为了投其所好，讨他喜欢，哪成想他这会儿却火楞楞地吼道：“饲养个**，喂驴啊？”
接着，他愈发没了理智，竟忘了平日的体面，吼道：“他妈的，雇出租车忙个**毛，等着出殡咋的……”
九先生吼过一回，仍急得跟火上房一般，在当院子里东一头西一头蹿来蹿去的。末了，又站在大门街望一气，便一头钻进屋里再也不朝面了。
泼辣娘们儿坐窝儿是沾火就着的碴儿，这会儿哪还能耐住性子的，她专挑人多客众的地方跳起了老虎神……
原先那些劝小春儿的人又急忙跑过来拉她劝她，后尾见拉不动劝不了，就联着手将她抬进屋了。
疯婆子一瞅这局面全乱营了，便来了个糊涂庙糊涂神，隔暗送小春儿上炕坐福去了。
这样一来，你猜咋的？正中小春儿的下怀，她坐在炕上把幔子一拉硬是不出面了，啥认亲呀，改口呀，装烟呀，她一概不理睬的，把疯婆子急得满屋地打转转……
九先生觉得在众人面前太赚不住面子，就叫疯婆子赶紧放席走菜，好堵堵人嘴。赶礼的知这里面有些内情，就都不挑礼见怪了，只管吃喝一场便扬长而去。
傍晌时分，铁成子果真带一辆出租车回来了。他一进院没等九先生说啥的反倒先闹吵个不休，说他和小春儿还没登记，拜天地时他又没在场，这算啥结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