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就来到了秋天，一切似乎也平静下来了。

    惠小林把刚起草的《百姓桥工地冬季看护方案》往办公桌上一放，搓了搓僵直的手指，揉了揉麻木的脸，朝窗外望了望，见那特别蓝的天，特别白的云，不禁嗟叹岁月的流逝，便心生一股淡淡的忧伤……

    大桥工程停下来了。当然，除了发生事故以外，还有旅游局的处罚，大青山采石场的暂时被查封，尤其是惠小林住进了骨科医院，经历了长达十五天的准拘留。

    其实，这样大的工程从申报计划到筹集资金，从图纸设计到现场预备工程，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待把所有事都弄齐备，真正伸手干的时候已经是7月中旬了。

    原来说百姓桥要当年交付使用，绝不搞跨年度工程也是超常规的。不信你算算，真正有效工期满打满算只剩下3个月了。用90天时间就把这样的工程拿下来，这无疑是被老百姓盼大桥盼的心切逼的。不然的话，惠小林也不会这样自我加压的。

    大桥工程虽然停下来了，可惠小林仍感到一些事情照样挺催手的。在他的建议下，将宋老斜的骨灰安葬在大桥南侧，用一块矩形的大青石，刻上他的名字，依桥向河而立，让世世代代永远记住这位为建设百姓桥献出鲜血和生命的人。

    接着，县公安局经过日夜侦查，将盗窃固定围堰木方，造成这场事故的嫌疑人刘三尖子逮捕归案，并将此案的卷宗过到县人民检察院，待事实审理核实以后，向县人民法院提起公诉将他绳之以法。此是后话，暂且打住。

    最叫他离不了眼神的是工地的看护，本来跨年度工程的成本造价就高，如果现场看护不好，建筑材料跑冒滴漏，预制件遭到损坏，那浪费可就更大了。

    这不，他一大老早便跑到工地，见这里一切正常便想搭车去大青山采石场瞧瞧去。

    塌方事故对大桥工程是个致命的打击，旅游局以破坏山形地貌为由，在工程最紧张的时候，查封了采石场，断了大青石的来路，更是个致命的打击。

    可该拘也拘了，该罚也罚了，如今好像拘人和罚款的理由都不复存在了，旅游局竟叫人不可思义地答应了惠小林的请求，说道：处罚那只是维护国家的利益，就咱们这个地方而言，你们该采还得采，俺们该支持的还得支持，建百性桥嘛。

    惠小林想：知道建百姓桥要支持，一开始咋那么凶呢？他们出尔反尔的瞎折腾为了啥呀？后来他总算弄明白了，在他们这样的部门看来，执法就是执罚，罚了当然就合法了。

    这不是混蛋逻辑吗？

    咦，不管咋说，让干了就好啊。他想，不让干瞎干，不是罚款就是捣蛋，让干不干，不是耍熊也是赖蛋。这工夫，人家都让到这份上了，再不抓住机遇，乘势而上，把大青石抢下来，为明年开工备好料，那不是罪该万死吗？

    这样，他没等自个儿的胳膊好利索，就比比划划地支配一把子人上山去了。

    他要求在上大冻前务必把大桥用的石料采足，待冰雪一封道就可劲往下拽。大桥用不了，还可以支援支援县城开发区的建设嘛。支援还能白支援吗？咱们支援他们石头，他们支援咱们点钱什么的，大桥事故这个“坑”不就填平了吗？

    他这实质是跟旅游局缥上劲了。

    大青山采石头那地方，自打大桥开工他都跑八百趟了。若说那是破坏山形地貌多少有点屈，采石场在山的背面的尽里头，那疙瘩挺深挺深的，整天雾气沼沼的，胆小的都不敢进去，压根儿不影响观瞻的。

    他咋选这地方呢？这不是也为了山形地貌吗？他虽然不知人家咋安排的，可他比量几回都觉得在别的地方不好下手，那大青山挺拔而秀丽，苍劲而清翠，动那都有点可惜了的，所以才弄到这背旮旯子来了。

    一起先旅游局说他破坏什么的，他还觉得挺剌耳，挺不中听的。觉得俺们一是建大桥，为的是老百姓，咋能随随便便就给俺扣“帽子”呢？再就是俺也没在大面上采呀，那地方常年雾气沼沼的，搞啥旅游能旅游能到那疙瘩呢？

    可人家说，你就说那疙瘩是不是山吧？背旮旯咋的？背旮旯就不是大青山的山体吗？就是那样的地方才能惹逗游人的好奇心，才能策划出好的有创意的景点，才能有好卖点呢。你像人家杭州的溶洞，黄山的一线天……为啥那么火？不就是叫人有奇可猎吗？难道这些你真不懂吗？

    唉，不懂你就好好学学吧。

    惠小林还是觉得委屈，俺学那玩意儿干啥？俺也不是搞旅游的，那些虚拉巴吉的压根儿不是俺干的活。

    可人家又说，去你的吧，你寻思你当官就光修大桥咋的？如今当官也得有点文化意识，没有这个能当好官吗？文化也是个产业嘛，旅游也是个产业嘛。这年头不一样了，你寻思还是王大烟袋搞合作化那咱咋的？白天干活计，下黑儿干那玩意儿，眼面前就是填饱肚子，长远点的就做孩子传宗接代……

    你别说，人这一辈子若是受点处分还长见识哩，他听人家这般一说，倒觉得挺在理的。

    如今这时代是啥时代？是改革开放的时代，是拼命地你追我赶的时代。你追我赶是啥？是历史潮流，跟得上你就活着，跟不上你就得死，不是吗？落后就得淘汰，就得挨打挨欺负，这个滋味中国人还没有尝够吗？久眠于大桥底下近半个世纪的日本姑娘樱田真子的控诉，不还在冲击着人的肺腑吗？

    可以说，樱田真子是惠小林印象中最好的日本人，在此之前没有一个日本人能叫他改变对日本人的印象的。他恨那场残酷绝伦的战争，恨那些惨无人道的日本鬼子，由此也对所有日本人产生成见。他以为，这个民族是不可理喻的民族。

    现在看来，这只是他的偏见，别说历史已进入了一个文明的年代，还将把我们带入一个新的世纪，就是在那战争年代，日本人民同中国人民，也是一道仇恨帝国主义的。

    樱田真子不就是一个证明吗？

    由于情绪的转变，他改变了初衷。自打樱田真子的骨尸出现以后，他对那些在大桥底下被“揪出示众”日本人骨尸，或者说是日本鬼子的骨尸，做了友善的安排和处理。当然，他主要是为了樱田真子，她的纪实资料将是揭露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罪行的铁证，她有功于爱好和平的人们，应该给她一个好的安葬，好让她入土为安。

    至于那些日本人就算借她的光了。为啥让他们借光？因为他们也许只是日本帝国主义的炮灰。

    想到这里，他朝埋葬十六具日本骨尸的土楞子瞅一眼，但见那里已是一片秋色，荒草被风吹动得在不停地摇晃，发出哭泣一般的声音……

    离老远的地方有一溜儿柳树还在顽强地泛着绿色，那便是埋葬樱田真子的坟墓。砖砌的墓穴深深地镶进地里，用一块砼制作的墓盖严严实实地盖着，上边刻着她的名字，有点像阿拉伯人古老的坟墓。

    安葬的那咱他便说过，绝不能让那十六个日本人同樱田真子为伍。因为他们不配同她葬在一块堆儿，尽管那里边也许还有像她这样向往和平，仇恨战争的男士或女士，可他们拿不出像她这样的纪实资料，无法证明他们是清白的。那么没办法，只能认定他们是战犯或杀人凶手了。

    埋葬他们的事都是宋老斜活着的时候亲手做的。他做得很认真很细心。樱田真子的骨尸被他一块一块地分先后次序摆放进木匣子里，尽管那里的空间很小，可这样放会让她觉得舒适点。对那些骨尸他也弄得挺细的。在宋老斜看来，不管什么人，生来总是向善的，只是战争把他们弄成这样了。

    有时宋老斜想，难道他们用自个儿最宝贵的生命，还不能赎回他们的罪恶吗？他不仁俺不能不义，对他们好一点吧，也许他们在九泉之下会忏悔的。

    岂不知，对于那些罪恶滔天的战犯来说，是绝不能动这份测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