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的窗户纸被吹得簌簌作响,冷风夹着雪子时不时漏进屋内,于老头看看屋外,雪正下得昏天暗地。
他原是守沧州东城门的卒子,年过半百,不过“小子”换了“老于”的出息,平日里也少不得吃人白眼,却不曾想到数日前县太爷路过东门,一眼相中他,竟给补了个公堂衙役的肥缺,平日风不吹日也晒不着捕头还时不时给他老头子嘘寒问暖起来,可也没等他消受几天,居然教他去押解罪囚到北庭关充军,他曾问那大捕头这活儿好不好干,毕竟押解活人不比守着那死城门轻易。
大捕头咧着嘴只笑不言,倒是那县太爷的远方表侄子上来拍着他肩膀道于老儿你算是好福气了,这是个美差,你想看这一路你押解这人过去,那人犯的家眷还不得打点打点,老太爷是体恤你一把年纪了给你个机会攒点儿老婆本,况且这次押解的人犯还是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你还不去跟老太爷说谢去?
原本一路上也风调雨顺,只过了岭,没想到竟下起雪来,还越发地铺天盖地不消停,终至走不下去只得暂避在此处,若说单是下雪避在这里哪怕几日也罢,反正盘缠干粮都不缺,那罪囚又安分,可如今这情势变化却已大大地不如他意了——岂止不如意,简直教人脊背生寒毛骨悚然!
小小的一间破庙大殿正中,几乎已看不见漆的佛像前,生着一团跳动的火,围绕火边,方圆不到一丈,或坐或卧,围着七个人,或活或死,一言不发。
“不要怕,坐好。”罪魁祸首冷冷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已是第四回了。
他背对大佛坐着,整张脸都快缩进身上的破斗篷里,只影子在大佛肚上微微跳动着,像张牙舞爪的夜叉。
方才的骚动才平息下来,庙里混杂着各种复杂的味道,血腥味,烤焦的肉味儿,呕吐秽物还夹着薪火的味道。正对他坐着的是那戴枷的罪囚,自方才那祸首光天化日下杀了人后,他照例是最先回过神来开口的人。
“杀人偿命,你还是去投官吧。”
罪魁祸首抬起头来,怔怔又道了一句:“我啊……又做了赔本生意了。”
这是他第三次说了同样的话,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我啊……恐怕做亏本生意了。”
他说这话第一次,一脸黯然,有人嘲笑他,于是那个人死了。
那人看来是个有钱大家的管家,惯于为富贵摧眉外加逼贫贱折腰,惯于见风使舵乃至八面玲珑,只不过这回遭了煞星,只因想在穷困潦倒之人身上寻点乐子,竟至于这样便死了。
没有人看到那煞星怎样出了手,又是用何种凶器,那人往后仰倒的时候,庙里的众人只当他脚下滑了一下摔倒了,坐旁边的是一个操着京城口音的商爷,好心去扶他,却被那脖颈间瞬时喷出的一蓬血溅了一脸,当即昏死过去。那对才方进破庙,连披风上的雪子都未抖干净的小夫妻,被这情形骇住,吓得转身就要往外奔。
“不要怕,把门关上,外面雪大。”他连身子都没有动,头也未抬,只从蓬乱的刘海间隙中露出一双眼,一双木木的,森森然的眼,他的声音并不凶狠,甚至还那样有气无力,却又似鬼差勾魂,教人竟挪不开步子,还呆呆地关上庙门。
“不要怕,坐好。”他点点头,看向火堆空荡荡的左侧。
于老头也坐了下来,不过是吓得腿软,站不住。
倒是那罪囚反应过来了:“你杀了人!”
那煞星不说话,依旧缩在自己的那斗篷里,那黑色的破斗篷如同一个“壳”,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听你声音,年岁不大,可知按我大明律法,杀人者诛?”罪囚又道。
“嗯,懂。”煞星道。
“此人可与你有深仇大恨?”罪囚接着道。
“我不识他。”煞星若无其事地答道。
罪囚脸竟唰一下涨了血色,额角也似有青筋跳起:“光天化日,滥杀无辜,知法犯法,不知悔改,罪当凌迟。”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于老头霎时觉得这破庙也堂皇起来,几近明镜高悬了。
煞星愣了一下,害怕似的将脑袋又往那破斗篷里缩了缩,竟无话了。
死寂,一派死寂——火堆左边那对年轻小夫妻呆若木鸡,上了枷的罪囚正气凛然,死去的人面朝下趴在一旁,血无声地流了一地,于老头连气都不敢喘。
火光照着朱漆几近剥落的尊者法相庄严,死一般的寂静和诡异。
忽然一声呻吟打破了这死寂,方才那昏去的京商竟回了神,一下子坐了起来。
煞星缓缓转过头去,看着他又道了一句:“我啊……又做了赔本生意了。”
那京商听罢,吓得一个哆嗦,怪叫一声,不管不顾地跳起来就往庙门方向逃去。
这时庙里人只觉得起了一阵风,风夹着雪子从庙门扑面而来,门不知何时大开,外面一片晦暗,那大开的门越发似一张大开的口。
京商看着大开的门,回头张皇地往庙里扫了眼,小腿开始哆嗦起来——那煞星已经不见了。
一个黑影自门口飞了进来,直扑那堆火,火堆顿时被砸得散了架,一时间雪子乱舞,火星四溅。待众人看清了那飞来的物事,无不骇然,甚至方才还正气凛然的罪囚也惨白了一张脸。
那是一个马头,还在喘气的马头,马的眼睛极快地滴溜溜转动着,还在惊惶地审视着惊惶地围观它的众人。
屋子的血腥气更重几许,火堆散了后火光迅速黯了下去,破庙登时笼罩在一派阴森的死寂中,屋内无火,屋外雪光便亮了,一条长长的影子自门外一点点伸张进来,最后几乎遮住了所有的雪光。
他斜倚着庙门,影子正投在那罪囚身上。
他轻轻说着,还是那么有气无力,但字字惊心动魄。
“此地,法即是我,我即是法,法定……生死。”
他在那儿,天地间好似就剩了他一个,比起他口中那裁决者,更俨然是兀立于世的异数。
接下来,女人生火,男人收尸,各行其是,井然有序。
庙里很安静,火很温暖,马头烤得肉香四溢,马头方向,仰面躺着个死人,面上盖了件旧衣,死人活人各得其所,一派安然,直到他第三次说出了那句“赔本生意”。
话甫出口,所有人身体不由一竦,女子甚至把脑袋埋到了相公胸膛上,瑟瑟抖着。
“你到底想怎么样!”
罪囚声如洪钟,目光如炬。
那煞星好似被这话震惊了一下,终于有所动容。
“长话短说,实话实说……”他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语,最后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是个杀手。”他环视四周,目光慢慢在每个人身上挪过,在场众人只觉那目光好似毒蛇的杏子往自个儿身上舔过,就要将自己整个吞下腹去。
“你们其中一个,就是今天我要杀的人。”他又补充道,“有个人雇了我,我收了钱了——杀一个人的钱,可是——”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同一个调调,有一点哀伤,有一点懊恼。
“我忘了我要杀的人是谁……”他这样说着,又看向一旁的尸首,“我本以为是他,可是后来才想起绝不会是他,所以——”
他抬起头来,眼中射出了冷冷的光:“我啊,又做了赔本生意了——可是呢,这次我不想赔太多——哪个自己知道自己该死的,劳烦您自个站出来吧。”
话语甫落,众人不由将自己的目光挪到其他人身上,似有所思,然而不等他们想清楚,那煞星又道:“算了,到底您也不打算为无辜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