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秋飞身着山庄弟子的赭服，在前面点了灯引方青衫前行。
方青衫木然走着，面色虽是强作镇定，然而手指却不住地颤抖，他低下头去，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依旧是原先的气度，耳边却总回荡着任扇子的话——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后悔莫及。
他一念之差，就这么害死了他的朋友！一个曾在他被天下人所弃之时为他挺身而出的朋友！一个视他如兄弟手足的朋友！
心就像被人挖空了，没日没夜地都听到风往里吹的声音，像是鬼哭——
他现在终于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他心中默默道兄弟你等着我，等我救出芸珊，就豁命去为你杀了这伙人报仇，待报了仇，我方青衫也下去向你和京哥儿谢罪！
他怀着这样的想法，进了那西厢，一如前几日，他在里间为孩子疗伤，一个屏风之隔，李羿秋便在外面点了盏灯，翻看着一本书。
他扶着孩子睡下，然后仔细端详他的五官，只觉他儒雅俊秀的模样，眉宇间自有一分贵气天成，又想到他那有六姓子弟第一人风采的太上皇父亲，心中终是下了决心。
他抬起头，透过屏风看李羿秋投在纸上的身影，这时他已经卸下了身上的斗篷和软甲，看来身影瘦削如竹，在灯火明灭间竟带一丝萧索之意。
这几日，他一直在想李羿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结论就是这个人虽将这天下握在掌中，却过得丝毫不似一个正常的王侯，更别说是一国之君了。
他摄政以来，第一件大事便是查抄那些收刮民脂民膏的贪官以及他们庇护下的巨贾富士，第二件事便是削减后宫开销，将一大批宫女妃嫔放还，朝中子弟或是护卫如有中意，还可出钱赎买做妻妾，终于造就明凌开朝以来宫中太监多过宫女的奇景；接着便是将自前二个举措得来的钱财，大部充作修葺北庭关的费用，以抵制西域各族的进犯。
至于个人，他不喜声色犬马，不爱豪奢，亦不玩弄权术，不求名利也就罢了，甚至连女色都不好，贵为摄政王，东王府中竟只有一个发妻，在外也不闻有娈童美姬。
若说他还有什么地方像个寻常王侯，那大抵只有像他的那些老祖宗们一样爱看登月阁中的红衣打马了。
他看着李羿秋放下书，站起身来，慢慢向他这处走来，心中不禁叹道真是习武的好身段，虽是看来单薄一些，但足以给人坚韧料峭之感。他想起当年祖皇帝也并不是什么虎背熊腰的大汉，祖皇帝精于马术与技击，传闻亦是这般身量。
“今日过后，小公子的身体便无大碍，往后就看调养了。”方青衫自屏风外走出。
李羿秋微微颔首：“这几日劳庄主费心，往后庄主若有何需要，尽可来京都找秦某人。”
方青衫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事到如今，青衫有一句话，不知能不能问。”
李羿秋淡淡地道：“庄主请问，必定知无不言。”
“你可真姓秦？”
“此话何意？”李羿秋微眯了眼，不动声色地道。
“小公子身上两股真气，一股阴冷邪佞，一股清刚肃正，这两道掌气的主人，普天之下，屈指可数，尤其以那股清刚之气护住心脉，唯当朝太傅容若止这般高手才有此造化——王爷，你以为青衫推测有误么？”
李羿秋眼中光华内敛：“庄主，有些东西，点到即止。”
“王爷心虚了么？”方青衫追问道。
“心虚的，怕不是本王吧。”李羿秋说着，目光忽然变得犀利起来，“庄主今日到底有何打算？”
“青衫只想问一句，六姓帝子今何在！”语毕，方青衫眼中精光一闪，灯火骤灭。
窗外观视的眼，见到灯火骤灭，正要示意暗中伏兵动作，却在下一秒又见屋内灯火通明，之前那灯火忽黯似乎只是风过一般。
方青衫如今口不能言，若他能吐出一个词来，那必然是“怪物。”
他亲眼看到掷出的小匕首将灯芯削掉，他甚至感到眼前一黯，然而未及眨眼，灯火竟又完好如初！那把小匕首已到了李羿秋手中。
截住飞出的匕首，点上灯火，欺身上前，掐住自己的脖颈，然后……
小匕首直取自己的要害！
生死一线，方青衫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招一式，身体却全然跟不上！然而匕首竟只在他心口止住了，冰冷的锋刃划破他胸口的衣袍，稳稳地定在他的心口，引起一阵彻骨的寒意。
李羿秋一只手卡住他的脖颈，压低了声音慢慢道：“为何叛我明凌。”
“青衫……未曾叛过……明凌！”方青衫的话语被挤压得破碎不堪，“我……只杀你！”
“哦？你是为了六姓宗主要杀本王？”李羿秋道，“本王早听闻坊中传言，说我借着十年前那场大火大肆铲除异己，庄主看来是信了？”
“咳咳……你敢不敢认……”方青衫眼中几乎燃起火来。
“本王没做的都敢认，何况做了的？”李羿秋极力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话语中的嚣狂之气，“庄主，你不是就为了这个要害本王和陛下吧？”
“我……只杀你！”
“那埋伏在西厢院外，等毒雾漫进来的那些家伙呢？哼！”李羿秋说着，放了手，将他丢下地去，随手将匕首丢到他身上。
方青衫一惊，接了匕首：“你……这是何意？”
“你救我明凌天子一命，功过相抵，行刺本王之罪可免。现本王允你再做选择，若肯安分呆在此地，便还是我明凌子民，受本王庇护，若选择出去，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李羿秋傲然道。
方青衫怔怔看了他一阵，然后便忽然从袖中摸出两粒药丸，放在桌案上：“这是解药，你们服下，等会出去和我等真刀真枪见真章！”语毕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回过头去的一瞬，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愚不可及，然而……
他这样想着，便伸出手去推门，却在手碰到门的一瞬，眼前一黑。
李羿秋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抚摩着上面古旧而又精细的雕花，嘴角微微上扬：“方子山，有这样的弟子，你在九泉之下可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