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蓝已经出了山庄，入了山后的林子，他早年杀手生涯锻炼出来的夜视之力在此派上了用场，他压下胸中血气，提气纵身，人便到了树杈上，接下来他只需要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如同一个最好的猎手，一个个地把猎物分隔开来，然后逐一消灭掉。

    他有些战栗，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身体又起了那种狩猎般的兴奋，他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从大掌院王汝朝手上接下了一个内院谁也不敢接手的任务，那时候王汝朝曾问他需不需要帮手，他看看周围那些比他年长，无论是经验还是技艺都远超他之上的师兄们，一个个都回避了他的视线。

    因为这是一对三十的任务，一个人怎么可能杀死对方三十个人，而且是江湖中有名的好手。

    他说，我一个人就够了。

    那一夜，他绑了那人的小女，引那人和他的亲眷进林子，暗中出刀，他的武功不是最好，但他师父王汝朝说过，五步之杀，不在技艺，而在心志，他信了，于是他成了。

    林子里死了十三人后，再无人敢入林子，他便抓了那小姑娘的头发，一簇簇地拔下，听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响彻整片林子，听林子外的人愤怒痛苦得像野兽般的嚎叫，听自己血液中沸腾的声音。

    这是多么不光彩的手段啊，当时他记得他心中这样想，所以一定要把林子外的人全都杀掉。

    他能作草木息，将自己全然隐在林间，原本这种吐息之法是最费力的，但他如今心肺受损，反而为他此举提供了便利，他瞬时便成了树上的一只夜禽，隐于夜色中。

    容若止发觉对方的声息踪迹蓦地全然消失了，心中不由一动，知道对方是能作“草木息”的高手，不由忽然止住了脚步，他一抬手，身边的影卫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是容若止，但他也是李羿秋，月光照亮了他那张李羿秋的面，那张高傲的、阴冷的面。

    “二人一组，背对背，互为照应。”他沉着道。

    他在脑中则开始搜索方才那杀手的信息，他想到了灵引蛇，想到了十年前那个用灵引蛇向他们豁命一击的新丰书院大掌柜王汝朝，想起了那夜他折了三十八名大内高手才屠尽烧光的新丰书院，他依稀记得那夜书院中庭的梅开稀疏，风华耀目。

    林中忽然起了一股不明的青雾，尔后便是一阵细微的窸窣之声，容若止闭眼，空中染上了淡淡的一丝血气，那血气那么淡，淡得要融入林间腐烂的落叶中。

    猎杀，已然开始！

    玉蓝方扭断了一名影卫的喉咙，然后静静地站在他的同伴身后，他的呼吸变得沉重，好像方才那死去的人的呼吸一般，那名影卫安心地将整个脊背托付给他，眼直盯着远处的青雾。

    当他回过头来，安心地看向自己背后时，只来得及把嘴长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玉蓝手中薄如纸的雪亮软刃，已穿过他的脖颈，迅疾切断了他的气管。

    容若止循那一丝血气赶到时，只见那影卫喉咙涌出血来，人如脱水的鱼上下抽搐。

    还有一个呢？他心中忽然一紧，难道说那书院余孽想要……

    玉蓝一边动作一边回想，那时候第十四个人是怎么死在他手上的呢？

    哦，对了，他只是让那小女孩一直哭，哭声非常有力，健康，充满生气和希望。

    然后进入林子的人，开始四人一组，都分管一个方向，将脊背托付给对方，然后一人负责向上观望。

    他那时人在哪里？

    他只记得自己是一下子挑断了那四人的脚筋，然后看着他们惊惶地倒在地上，向他瞪大了惊恐的双眼，他那时也像现在这样，面朝下倒在地上……耳朵贴着地清清楚楚地判断出自己的哪个方向，有怎样的哪个人，甚至能根据那脚步声，判断出那人的轻功如何，身形体重怎样，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哪个手持兵刃……

    空气中又增添一抹血腥之气，不过这猎杀的速度，让容若止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立在林中，气沉丹田，蓄势待发。

    玉蓝明白自己在冒多大的险，今夜他已杀了五个大内影卫，这五人中的任一个都比他十四岁那年要杀的那个人强，而他身边，这样的人至少还有九个，其中一个，比另外八个加起来还要棘手百倍！

    他记得当朝太傅容若止，原来便是巴蜀容门百年不见的武学奇才，且早年在西征战场上杀得胡虏闻风丧胆，十数年前，在北庭关上，他曾与当年的老将军唐禹正把酒笑谈，酒后更是意气风发，说要送老将军一个礼物，老将军笑言那你送个我想要的人头给我罢！

    此话一出，容若止一人一马，夜行八百里，直入敌营，斩得当年忽邪王座下第一高手头颅，若非酒后有误，进错了大帐，恐怕掉脑袋的就是忽邪王本人了。

    那一夜，他单身一人，杀敌五百余人，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有一百多处，浴血而归，将狄将人头奉上之际，竟不觉身上伤重欲死。

    这还不是最致命的，玉蓝深知，最致命的在于，他其实已经抛弃了最佳的猎杀方式！

    他应该在杀死所有敌人的时候，都扭断他们的脖颈，而不是用软刃贯穿他们的喉咙！这件事情他明白，但他做不到，因为……容若止的那一掌。

    死寂的林间忽然想起一声长笑，如虎啸龙吟，竟是容若止独步天下的“猿啼三声泪沾裳”！玉蓝平静的心绪受此牵引，再也平复不下来，顿感胸中一阵血潮汹涌，再也压抑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来，方才被容若止一掌震伤的心肺如今真像是被人捏在手中，几乎要碎成八瓣！果然龙非池中物，玉蓝双膝一酸软的同时，背上蓦地生了寒意，他几乎感到那虎目正穿过了重重夜雾和林叶，直直射向他！

    他下意识下抽身远离，整个人一下子与那慑人的气势拉开了距离，然而脚落地的一瞬，他心中只惊呼了一声不好，因为那月光正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他正要隐入暗处，回首整个人却愣了一下。

    没错，在这种危情下，他还是愣了一下，而且是站在明朗的月色下，一览无余地愣了一下。

    因为眼前的景象……颇有些……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