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蓉蓉手指起落加速，声调转哀，竟又变成徵调之音来，此时的琴声已化成一阵绵绵细雨，恰便是一番令人心碎的哀痛哭诉。人生如蜉蝣，妙龄青春只在弹指一挥间。正所谓：“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蓉蓉想到春后百花皆将飘零，芳华刹那，自己转瞬欲为枯槁，所以禁不住自伤自怜起来，手指间划出的尽是些哀愁悲戚之声。

    乐声越来越哀婉，刘盈愈听愈是难受，心中暗念道：“悲不可持，只恐怕……”果然“嘣”的一声响，但见那张七弦宝琴的琴弦已断了一根。蓉蓉多愁善感，本来就心境不佳，这一下更当是上天示谶，有意要惩罚自己，所以益发泪流不止，悲不自胜，最后索性伏在琴缘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婉儿随侍日久，知她定是感怀伤情了，故百般安慰。刘盈大惑不解，忍不住问道：“小姐何故突然发此悲音？若有甚么心事，尽可与我说知，在下或可微效绵薄之力。”蓉蓉痛定思痛，潸然泪下，说道：“不在此中之人，安知此中之苦？小女子天生命苦多蹇，打懂事起就身在烟花丛中。哎！人生于世万莫要失足，但凡与‘淫’字沾上了，纵有千样好，那也算不得甚么。”

    刘盈此刻方知她是在自怜身世，故而安慰道：“所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天道好善，你总会有否极泰来的日子。”刘盈自幼随太傅陈平肄习《易经》，后来虽践帝祚，然则他对此仍然爱不释手，尝特诣草庐拜易学大师田何为师。因而，他此时一出口就引用了《封象》里的话。

    蓉蓉出神地念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否极泰来。”刘盈见她不解，忙解释说：“意思是说没有平地就没有高山，因为高低都是相对而言的，同样没有去又何从来？所以说运气霉到顶点时候就会慢慢好起来，因为天数循环嘛！”蓉蓉若有所悟，微点了一下头。刘盈又道：“岂不闻管仲与歌女田倩之事乎？小姐这一曲琴声亦足以撼天动地了，苍天有知，定会给你一个好的归宿。”

    虽然他家教严束，所治皆如《吕氏春秋》《国语》等经国之策，所学俱是些孔孟之道，于声色犬马之事从不涉猎，而歌妓田婧通文有智，辅助管夷吾治国安邦，为他出谋画策，这等风流韵事却不在声色之例，故为他所熟知，而此刻用来甚有说服之力。蓉蓉蓉黯然道：“我岂可与古之圣贤相比肩？”刘盈道：“但凡你奋力争取，自会有那美好的一天。”蓉蓉寞然说：“啥时候有？”刘盈视其楚楚可怜，怜惜之情愈增，走过去伸手搭在她肩上，温然道：“很快就有，因为我是皇……”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把手缩了回去。

    蓉蓉月眉微蹙，举头问道：“你说你是甚麽？”刘盈身处宫中，言行举止素来就有规矩相循，讲究的是君无戏言，何曾扯过谎？此刻不愿显露身份，却怎么也寻不出话语来敷衍，最终只得涨红着脸吞吐说：“总之你会有的。”蓉蓉虽觉得他言语蹊跷，但见对方尴尬，便不好追问下去，只能撂于一旁，说道：“今天本是要摅情畅意的，反引出许多感伤来，确也忒煞风景了些，还请公子勿要介怀。”刘盈说：“触景伤情乃人情之常，又何怪矣？”

    蓉蓉是个刚烈女子，听得他说自己很快就会拥有幸福，虽不曾明言，也料知对方十之八九会替自己赎身，脸上愁云不禁一扫而空，再不似那等柔弱女子抽抽噎噎的了。她转换话题说：“公子乃博闻卓识之人，甚麽新鲜事物听来都觉得平奇一般了，不知春秋时有桩关于音乐的野史故事，公子可曾闻否？”刘盈见她颜色舒展，喜的无可不可，便道：“愿闻其详。”

    蓉蓉道：“昔时秦穆公有一幼女，名曰弄玉，长得姿容绝世且又颖慧无伦。她最善吹笙，誓志欲得一精通乐律者为夫方能如意。穆公视之为掌上明珠，爱逾性命，遂遣孟视明遍访境内各名山大川之野士名人，终于在太华山上求得奇土萧史。穆公视其骨相清奇，有飘飘出世之貌，笑问道：‘久闻尊卿精善乐律，今日有何佳曲献于寡人之前？’箫史从容对曰：‘山林野人本不敢妄谈音乐，既是大王盛情，在下便将平日里所谱的《华山清风》奏予大王鉴赏。’言罢，萧史取出一支赤玉箫，置于唇下，缓缓吹嘘。方品一曲，但见清风习习而来；奏第二曲，又见彩云四合；及至第三曲，只见白鹤成对，翔舞于空中，孔雀数双，栖集林际，百鸟和鸣，经久方散。弄玉于闺中闻得乐声佳妙，乃引笙应合，不时紫凤来仪，百鸟聚集。穆公览罢大悦，遂赐二人为婚。自此男欢女爱，夫唱妇随，他们日居凤楼之中不理俗事，暇时便吹奏几曲，欢乐无限。”说毕，蓉蓉仰头闭目，脸带欣悦，像是对传说中的人事无比的憧憬。

    刘盈向来只读些乐经之类的典籍，何尝得知音乐之中尚有此等风流韵事？不由听得心神俱醉，忍不住叹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婉儿打趣道：“就可惜官人不会吹箫，不然以你们二人之品貌，比与他们也不见任何逊色呀！”刘盈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蓉蓉笑骂道：“死蹄子！甭嚼舌了，刘公子乃是正人君子，怎看得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她嘴里说着，眼睛却瞅着刘盈，见他不置可否，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她久处妓院之中，朝夕盼望着脱此苦海，能得一栖身之所，然而来此间者，无不是恋欢好色之徒，故而她这点从良的念头只能深藏心底。这时好不容易才见到一个顺心得意之人，焉肯失却良机？因此她见婉儿谑语相戏，口虽责让，心里却喜欢。偏偏刘盈深受礼法熏陶，虽见蓉蓉美艳而不可挡，但总觉得对方身为歌伎，瑕疵难免，所以他心里总有那么一点隔阂。

    夜晚，刘盈仍在外间安歇，与蓉蓉二人隔帘而睡。白天老鸨也疑他和茗大所说的厮像，暗用言语探其来历。刘盈虽不惯撒谎，此时情格势禁，自然不会告诉她真名。老鸨贪财，见茗大已亲自查过，自己乐得赚钱，焉有把银子往外推的理？遂置之不问。

    倏忽几日过去，刘盈左右无聊，与蓉蓉对弈起来。在皇宫里，他素来同陈平等国手切磋竞技，棋艺犹如金丹九转，已臻妙境。而蓉蓉亦曾有名师教授，更兼天资颖绝，所以她下棋另辟蹊径，往往能出奇制胜，实非泛泛之辈也。双方起先于四角“星位”上各落了两子，既而十余子又疏密适当地下在各边的三四线上。待得有了形势，建立根据地之后，蓉蓉主动出击，于右上角“高挂”一子，刘盈脸色不变，立应了一子。婉儿见两人饶有兴趣，在一旁笑盈盈地观战，自己也在潜心思索棋局。接下来二者凝神冥思，每一步皆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奕得渐慢了起来。

    下棋当自始至终，着着求先，有时甘愿丢弃数子，也不想失去“先手”之势。蓉蓉既是女子，刘盈自然得让先。蓉蓉既得了先手，也不松懈，招招进逼，将他上边四子围个风雨不透。刘盈眼看得穷途末路，忽见九三位及十二位上有己方两子成犄角之势，他灵光一闪，遂于六五位上“大跳”一着，从而将两块棋子连成一片。刘盈熟读《易经》，深谙“穷则变，变则通”之易理。

    此变招一使，顿时乾坤倒转。蓉蓉不虞他有此一着，己方虽困住了他四子，但外面却被他包围，形成了“倒脱靴”。纵然立歼对方四子，自己的大块棋将损失殆尽。蓉蓉虽败不乱，反笑道：“公子步法严谨，构思精微，非小女子鲁才钝质所能比也。不知接下来能保稳胜否？”刘盈见对方虽是女子，下棋却狠戾无比，适才实是死里逃生啊！何敢有半分小觑之心？笑答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见招拆招罢了。请！”蓉蓉见右上角十余子已陷于死地，当打吃刘盈四子之后更不稍顾，反袭敌人左边防地。刘盈见她毅然放弃已困之子，而仍不失先着，不禁佩服她果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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