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望着爹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羊脂似的脸颊上浮现出可爱的神气，说道：“娘亲常说爹爹是专胜不败的大将军，冲锋陷阵，斩将搴旗，英勇无敌。菲儿不想堕落爹的威名，长大后也要做将军，学习爹爹那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略。”

    她的这番话往往会逗得爹开怀大笑，爹会将她抱起来，举在胸前，爱怜横溢地说：“只可惜你是女儿身，要不然爹定会倾囊相授，让咱们韩家世世代代都做大将军。”

    她撅起小嘴，不服气地说：“哼，女儿身又怎么了？俗话说：‘巾帼不让须眉’，春秋时期，越女剑法名噪天下，那时候女子比男儿还强些。”爹爹闻言甚欢，哈哈大笑，趁便会教她一些行军作战之法和设谋用计之道。

    爹爹是天生的将才，奇谋妙计，层出不穷。而且他也很健谈，善于遣词造句，说起话来幽默风趣，语气生动而逼真，能将战争的气氛及布局描绘得活灵活现，说得娓娓动听。

    可是她年龄太小，只能囫囵吞枣，不能领会其中的真谛，依稀还记得里面的几句话：“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随着年岁的流逝，这些话语已飘得越来越远，爹的音容笑貌也越来越模糊不清。

    常言道：“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高祖六年，刘邦听信谗言，将爹爹槛禁起来，后来虽然辨明了原委，平了冤屈，但是终因畏忌他多能而软禁不放。从此她一家人便困居在韩侯府邸之中，不得自由，爹爹也从齐王降为韩侯，过着囚奴一般的生活。这比杀了他还难受，爹爹从此性情大变，不再是童年那个和蔼慈祥的父亲。他只会借酒消愁，假痴装癫，对外唯唯诺诺、浑浑噩噩，对内大叫大嚷、发痴发狂。

    娘亲有时看不过去了，上前劝说两句，要他急流勇退，学会隐介藏形，可结果只会惹来一阵臭骂和毒打。每次看到娘亲鼻孔流血、手臂淤青的样子，她的心就会绞痛不止，忍不住向前拽住爹爹的大腿，痛哭喊道：“爹爹，求求你不要打娘亲，要打你就去打那个狗皇帝，你不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吗？干嘛不把他逮过来臭打一顿哩？”

    爹爹七窍生烟，一把将她提了起来，俯近脸庞，两眼睁得像铜铃那样大，另一只手犹如发狂一般往她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狠狠地抽落。她被打懵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心头椎刺刺的痛。

    她张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爹爹那张日渐陌生而狰狞的面孔，弱弱地说：“爹爹，你打够了吗？”

    爹爹全身颤抖，两手无力下垂，将她放至地面，然后发疯似的冲进屋里去，指天骂地，咒鬼斥神，说道：“死老天，贼老天！为何待我如此不公？我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历经十数载，方有了官封齐王的爵位，不承望一日间竟从天上人贬为阶下囚。我韩信是何许人也？天生的将才，大地的雄鹰！”接着，又捶胸蹈足，鬼哭狼嚎地说：“我不要受这种窝囊气，我不要再受胯下之辱，我不要做一只待宰的羔羊！我要一飞冲天，我要青云直上，我要振翅高翔！”

    娘亲一旦听到这样的话语，吓得四肢发软，赶紧将门窗掩好，生怕让宫里眼线耳目听了去，这可是目无天子、欺君罔上的大罪呀。自那以后，她小小的心灵上便烙上深深的仇恨：“是刘邦这个罪魁祸首把自己的家捣得支离破碎，是刘邦这个狗皇帝害得自己举家不宁、人心惶惶，我撕碎他，油炸了他。”

    次日，天还未亮，遥远的天际只是泛起了一丝鱼肚白，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会有一两只公鸡在那里开喉鸣唱。爹爹一宿没睡，很早就来到了她的床边，将她摇醒。她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坐直身子，讶异道：“爹，你的眼圈又黑又肿，昨晚没睡吗？”

    爹爹轻抚着她的面颊，柔声说：“还痛嘛？菲儿，是不是在怪爹狠心啊？”她很懂事，脑袋摇晃像拨浪鼓似的，说道：“我知道爹爹的心境不佳，一时控制不住情绪才打我的。”

    爹爹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拍打着她的背脊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是爹无能，让你陪着我一起受罪。”

    她把头埋在爹爹胸前，忍不住呜咽道：“爹爹别再自责了，菲儿半点都不怕死。”爹爹身体一阵痉挛，虎目中溢出了泪水，痛声说：“不，绝不！你是爹的掌上明珠，是韩家唯一的后人，我绝不能看着你死，你也不可轻生。昨晚我跟你四位叔伯商量好了，由他们保护你出去，务必记住：事情尚未平息之前，你绝不可回头，走得愈远愈好。”

    她抬起头颅，嘶哑着喉咙喊道：“不，菲儿哪都不去，我要爹爹，也要娘亲，我要与你们死在一块。”

    爹爹一把推开她，板起面孔吼道：“你不听我话了是吧？你存心诅咒我是吧？我怎么也是元老重臣，为汉室打下了半壁江山，哪有那么容易死了？爹只是让你出去稍避风头而已，又不是临死永诀。”

    她被爹爹脸上少有严肃吓住了，不敢哭诉哀求，唯有低声啜泣。泪眼迷糊中，但见古叔叔他们推门进来了，只是略略的和爹爹交谈数语，便抱着自己往外冲，她纵然想跟娘亲道个别都没机会。

    还好爹爹的旧识颇多，京城之达官显贵大多出自他的门下，所以在逃难途中他们并未遇到大的险阻，一路东行，风尘仆仆，终于来至山东境地。此处离长安甚远，比较安全，况且父亲曾在此处领兵打仗，知交好友繁多，日后若有变故，也便于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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