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李家宝坐在白碴木桌前,默默地打开了书,再次看见书上的《赠言》都被撕去,愤恨的情绪径直闯入他的心里。
忽然,董强从外面走了进来,悄悄地叫他出去一趟,他不明白董强为什么会这么神秘,不安地随他走了出去。来到院子里,董强立刻以实相告:“李哥,薛景才一直没回来,我估计他肯定是回市里了。刚才我和周玲玲偷偷商量好了,决定也回市里,易俊红他们都同意了,你和赵岚回去不回去?”
“回市里?”李家宝顿觉不是时候,可是转念一想,不能强求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就讷讷地回答,“你们想回去,那就都回去吧,我不一定……”
与此同时,易俊红也在悄悄问赵岚:“赵姐,周姐让我和他们一起回市里,你说回去不回去?”
“你们回市里?噢,回去就回去吧,不过我不想回去……”赵岚和李家宝一样,也是不忍此时离开小屯子,眼见易俊红犹犹豫豫的,就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想陪陈书记他们的家属一起把年过过去,我也能趁机多看一点儿书。”
“赵岚姐,那我也不回去了……”
“不,你不用管赵姐。赵姐现在是挨整的对象,你还小,千万别跟着卷进去!”
“那你可得加小心……”
“嗯,赵姐一定加小心。”
易俊红含着眼泪把赵岚的打算告诉了周玲玲,周玲玲心中有些愧疚,眼睛当即潮湿了。要走的青年们谁也不出声了,整整一个下午,约定好似的,无论干什么,一个个都是默默的。
别立人十分奇怪,这些人先是在赵岚的带领下,明目张胆地去慰问走资派和现行反革命的家属,突然,又鬼鬼祟祟地无声无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被人不信任的滋味不好咀嚼,弄得他愈发想知道,众人的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李家宝的心里十分明白,大家是怕打草惊蛇,到时候走不成。他不想走,也不愿因此耽误时间,便若无其事地捧起书本,继续思考他的数学题。
忽然,别立人走出了男宿舍,敲开女宿舍的门,微笑着招呼孙桂英:“孙桂英,你出来一下!”
孙桂英莫名其妙,来到门口,一脚门里,一脚踏着门槛,左手推着门,右手扶着门框,愣愣地问别立人:“干啥?”
“跟我出去走走吧,我想和你谈谈……”
“别,你可别找我谈,我害怕。”孙桂英当着众人的面儿就把别立人拒绝于门外,缩回身,冲易俊红伸了伸舌头。
别立人又来敲门,这一回,他是请易俊红出去一下,易俊红连地方都没动,躺在自己的铺上就回答:“别书记,我没空儿!”
别立人两次邀人两次碰壁,眼见着,谁也不拿他这个书记当回事儿,回到男宿舍,就问李家宝:“你的书面检查写了吗?”
“书面检查?我为什么要写检查?” 李家宝毫不客气地揶揄 他,语气极其像赵岚,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
“难道你认为赵岚那诗很正确?”
“当然。如果你能够读懂赵岚那押韵的长句,也许,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知,或者是单纯!”
“你……”
“你自己长着眼睛,什么都看得见,你也不是没读过书,为什么就看不见那诗的远见卓识呢?莫非你也是个什么也没学会的高中毕业生?怎么就什么也看不懂呢?”
“如果说贫下中农都是小农意识,为什么我们还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难道我们不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
“真正能教育你们的,已经被你们投入了监狱,还谈什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
“按你这么说,抢兵团的粮食也不是破坏屯垦戍边了?”
“如果说破坏屯垦戍边,你们为什么不到县里去逮捕号召交‘红心粮’的呢?”
“带头抢粮的是陈子宽和耿文武!”
“就算他们是抢粮,他们却是为了平民百姓能活命。只为讨上级欢喜,不顾人民死活的,只顾自己出人头地,该算什么呢?”
“你……”
“我宁愿也进大狱!”
“我没有难为你的意思……”
“就是你难为我,我也不会怕了。小微一死,我就更加理解了,什么才叫冠冕堂皇!软刀子杀人,依旧‘最最’革命!”
一时间,别立人不讲话了,对于郑小微的死他在良心上已有几分自责,很想重新看待李家宝,可是这个李家宝……
沉思片刻,他转换了话题,“你用那么多时间看数学书,难道就不该用来读毛主席的书?”
“政治学习,是为保证人们的认识水平和思想觉悟符合时代和真理的要求 ,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是人们为增添智慧和为国家作贡献的本领,二者是辩证统一的,你懂不懂?不懂,就请你不要指手画脚。你好好想一想,从你到这个小屯子那天起,你的所作所为,到底烦不烦人?”
“你把书放下,咱们有必要认真谈一谈!”
“你有很多闲空儿,我可没有,要不然,就是我的时间比你的时间珍贵!如果需要我反省的话,我就要该继续看书了,无聊地磨牙,你就不觉得光阴虚度吗?”
说完,李家宝便向旁边挪了挪屁股,躲开他,继续看书。
别立人很坚韧,吃过了李家宝的讥讽,也就算是掌握了他的态度,起身又到女宿舍去找赵岚。
“你的检查写了吗?”他仍是开门见山。
“我为什么要写检查?”赵岚和李家宝的态度一模一样。
“你每天都在写,就连郑小微死的当夜你也在写,你写的都是什么呢?”别立人很了解情况,不仅知道赵岚一直三更半夜地写着什么,而且知道她用的是外文。
“拿去看好了!”面对别立人的轰炸与威胁,赵岚立即把她所写的东西丢给了别立人。
别立人对赵岚的态度极其愤慨:“你明明知道我看不懂,叫我看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能看得懂,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无知和无聊吗?原因就是你还看不懂,日后也不想看得懂,所以,你现在才摇着条尾巴像只赖皮狗!”赵岚的言语十分刻薄,她从小就没骂过人,她是实在痛恨动不动就要把别人打成反革命的人,想起刚刚被埋在地下的郑小微,想起城里投湖的郝玉梅,又想起被抓走的书记、队长和齐师傅,不禁心中燃火,愤恨不已,便第一次将别人说成了狗。也是她真的觉得,在别立人和郝志发身上,都有癞皮狗的性格。
“你凭什么骂人?”
“如果你不像,我决不会如此刻画你,你实在是太像了,像得令人无法不实事求是。谁又能说实事求是也是骂人呢?鲁迅先生就倡导过,痛打落水狗,他也是在骂人吗?”
“你……”
“真像!”
“像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回像你的主子,像那个无知的大无赖,葛老五,其实他连狗都不如!”
“你太过分啦!”别立人一拍桌子,嚷了起来。
“你有权,可以把我送去拘留啊。拘留期间,我照样可以看书,可以写。学的是《毛选》,写的是心得,你想没收吗?”
“我真不明白,一样地长在红旗下,你的思想,为什么就如此落伍!为什么又会这么顽固!”
“其实我也不明白,这么多知识青年,一样地下乡,为什么偏偏你和葛老五臭味相投,心甘情愿地为他咬人。”
别立人气得喘起了粗气,却拿赵岚丝毫也没有办法,一转身,啪地一摔门,气呼呼地遵照林副统帅的指示,带着问题学,急用先学,搞好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