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朱晓莉和吴同峰也回来了。回到屯里,他俩想马上就找别书记,报个到,表示表示自己的态度;请示一下任务,也显示显示自己的亲热。一进宿舍,他立刻觉得很奇怪。李家宝和董强在看书。储得海在蒙头睡大觉,别书记不在屋子里。
李家宝抬起头看见他,就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回来啦?”
他看着李家宝,没有出声,眼睛里射出了奇异的光束。仿佛李家宝根本没有资格和他讲话,却面目轻松地不思反省。李家宝见他大有划清界限的意思,便笑了笑,只管继续看书。
朱晓莉同吴同峰一样,开了宿舍门,就觉得不对劲儿。除了鲁亚杰和她寒暄几句,大家对她的态度几乎是一致的,抬起头看她一眼,然后就脸朝书本不理她,就连汪佩佩也一样。屋子里,非常安静,静得她惶惑不安。禁不住,她有意开始观察,鲁亚杰看的是报纸,赵岚看的是俄文小说。其他人看的都是教科书。忽然,孙桂英和她身旁的易俊红与吴雅琴嘁嘁喳喳地说笑起来,看她们的神态,仿佛是在幸灾乐祸。
顿时,朱晓莉感到很孤独,走出女宿舍就把吴同峰喊了出来,低声问他:“别书记在宿舍吗?”
“不在。”
“李家宝和董强在干什么?”
“看书。”
“赵岚她们也在看书,连汪佩佩也在看书。”
“大批判不搞啦?”
“我正奇怪呢。”
“我也是。”
“那,你去问问储得海,我去问问鲁亚杰。就连汪佩佩也捧起了教科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吴同峰回到屋子里,悄悄把储得海捅醒了,把他当做自己阵营里的战友,低声问他:“咱们别书记呢?”
储得海左右看一看,见李家宝和董强仍在看书,就专门选用中性词汇,表示他的不偏不倚:“说是别书记在县知青办用破椅子砸向葛书记的脑袋,葛书记用右胳膊一搪,当时就骨折了,别书记当天就被拘留了,现在还在拘留所里……”
“别书记打了葛书记,被拘留了?我越听越糊涂了,他打的是哪儿的葛书记呀?”
“就是带我们进屯子来的工作队队长。”
“咋回事儿呀?”
“假期里的事儿,我也是回来以后才听说的。不过,后来县里来人证实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到底是咋回事儿,我还不知道。”
“那咱们队现在谁管啊?”
“让我和鲁亚杰横竖也得坚持着,遇到不懂的事情,就去问老陈和老耿。”
“问他俩?那不是复辟了吗?”
“大队队长就是这么布置的。”
“将来他俩还能官复原职吗?”
“难说。”
难说,谁都会说,只是说了半天等于啥也没说。吴同峰被储得海弄得莫名其妙,他一心想知道为什么,储得海却只管注意言辞的中性,一到紧要的地方,就一问三不知。
朱晓莉把鲁亚杰找到外面去谈心,鲁亚杰也一样,也是一问三不知。吴同峰和朱晓莉重新凑在一起,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懵懂了。朱晓莉的心里不禁犹豫起来,真怕日后人家都上学,自己闹个白积极,就让吴同峰再去问储得海,吴同峰就赶紧又去了:“储书记,那咱们怎么办哪?”
“自己的梦得自己圆,自己的事情就得自己看着办!”
“那你说,将来知识青年真能重新上学吗?”
“你问我,我哪知道哇?”
吴同峰依然问不出子午卯酉来,只得和朱晓莉私下商量:“咱们是不是先学学鲁亚杰,还是看看报纸吧,别犯路线错误!”
“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也真是太复杂了。别书记怎么会打葛书记呢……”
他俩怎么也琢磨不明白,就这么一个多月,大批判专栏已是破破烂烂的,连个摆设都不如了。储得海和鲁亚杰也不制止赵岚和李家宝他们跟随返城思潮了,而且工作队的汪佩佩还傍在赵岚的身边学英语。这,这哪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啊?难道刚刚转了弯子,还要再转个弯子转回去?
两个人无所适从,屋里屋外地来回转悠。易俊红对他俩早就看不惯了,手里捧着书,一抬头,冷丁从门缝里瞄见他俩在厨房里嘀嘀咕咕的,就偷偷捅了一下吴雅琴,悄悄提醒她:“你朝外看看,有人慌神儿了!”
吴雅琴放下书走出去,上趟厕所,连忙跑了回来,进宿舍就冲易俊红一伸舌头。易俊红笑么滋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两个人立刻窃窃私语,报仇解恨似的,一吐胸中的闷气:“哼,让他俩杀回马枪,变成一对儿孤雁了!”
“就是!李哥和赵岚姐待咱们该有多好,他俩还瞎揭发,一点儿没良心。让他们硬装革命派,变成孤雁也活该!”
“你说,自己王八瞅绿豆,眼儿对眼儿的,还批判人家正式结婚登记的,那他们该算啥呢?”
易俊红的话音还没落,孙桂英就伸着脖子送去了答案:“那叫手电筒朝外照,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又叫喇叭筒说大话,调门儿总比别人高,还叫聋子唱歌,瞎子演戏……”
“你们仨干什么呢?看书还说话!”周玲玲就像学校里的学习委员,听见教室里有了嘁嚓声,立刻就管束说话的。
被周玲玲一阻止,孙桂英一伸舌头,做了一个怪脸儿,表示认错地抿住嘴,马上就不出声了。
“嘿嘿嘿,”易俊红也是一笑,很实在地为自己和吴雅琴进行辩解,“周姐,刚下乡时我不就说了吗,俺们是‘知识青年没知识’的老初一,你送给我的书,我也看不懂,一溜号儿,就……就惹你生气了,是吧,周姐?”
周玲玲听了易俊红的话,瞧瞧她的顽皮相儿,这才想起,她和吴雅琴只比郑小微大一岁多,她俩哪会自学呀?一想到小微,她那女性中的母性,本能一般,立刻支配了她,想也没多想,就非常认真地揽下了责任:“那好吧,从今往后,我教你们仨。”
周玲玲满腹热心肠儿,看着比她小的姐妹,一心想尽姐姐的责任。可是一转眼,节气到了,地开化了。顿时,猫完冬的小屯子忙了起来。选种,捣粪,耕地,播种,喂马,喂牛,喂猪……不管谁,再想看书学习,就只能挤自己的睡眠时间了。这么一来,真正还能坚持自学的,只剩下赵岚、李家宝、汪佩佩、周玲玲和闷头不语的董强了。吴雅琴、易俊红和孙桂英,别说让她们起早贪黑看书了,每天早晨,要不是周玲玲按时招呼她们,她们就睡不醒。就是被叫醒了,还得抻一阵懒腰,才肯爬出暖被窝。
一天早晨,周玲玲刚刚叫醒她们三个,鲁亚杰跑完步回到了宿舍,见周玲玲手里拿着书本,正在督促她的校友按时起床,蓦然产生一种疑惑,抓一个机会把周玲玲邀到外面,悄悄问她:“周玲玲,你们这么起早贪晚地看书,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啦?”
“啥消息啊?”
“真没消息?”
“啥消息啊?你都把我问糊涂了。”
“那你们……为什么这么玩儿命地看书呢?”
周玲玲心里一紧,想起鲁亚杰是工作队“就地卧倒”的,曾经在攻心会上认认真真地“帮助”过她,不禁加起小心来,就绷着脸向她反问:“有话你就直说,是不是又有人要刹返城风啊?”
“没,没听说啊……”
周玲玲只想迅速脱身,赶紧找了一个理由,“原谅我,我还有一道题得去问问李家宝,李家宝太忙,我得见缝插针!”
鲁亚杰知道周玲玲对自己还有戒心,心里不免难过,眼瞅着别人不愿意和她说话,总觉得自己有点儿冤枉……
其实,鲁亚杰本来是个积极向上的好姑娘,能吃苦,也舍得拿睡眠的时间来做有用的事情。但文革以来,她有苦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