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送孩子回市里的第四天,李家宝亲自赶车,送赵岚母子与汪佩佩上车站。事前,他把他的被褥都放在了车上,再次找到齐金库,借来他的大皮袄自己穿,将自己的大衣也抛在车上。一切都做完了,他闷声不语地把装着秋后收入的钱包,随手扔给了赵岚。赵岚不收,又给他扔了回去。
“孩子需要营养……”李家宝知道自己已是父亲,也懂得了一些生活。
“只要你不怕孩子会成为纨绔子弟,心里惦记他,就让他吃他外婆的好了。谁让他的外祖母收入高,家里人口又少呢……”
“难道你不承认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既然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我怎么能……”
“那你回家要钱去?要了孩子姑姑的钱你花,和孩子花了外祖母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不一样!”
“你是不是想让你的孩子也姓赵啊?”
“随你便儿吧!”李家宝已经感觉到自己有些俗气,但他仍然不服气,便顺势反问,“那么,是不是魏长顺和冯玉莲的孩子一旦出世,也要现找一个能教育孩子的外祖母呢?”
赵岚见李家宝有些激动,忖一忖,赶紧压下自己的烦躁,尽量心平气和地讲道理:“这问题我真的考虑过……似乎我们的孩子出生在农村,就应该和农村的孩子享受一样的待遇。可是,既然孩子有身为教授的外祖母,不是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吗?我承认,农村的孩子苦,可是,把全世界的孩子都放到前进小队来平等,世界就大同了吗?知识青年到农村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起码,你我已经有孩子了,可同样一个问题摆在大家的面前,他们和农民想的和做的,能够完全一样吗?知青的主要社会关系在市里,市里的父母能和子女失去联系吗?我不相信你想不通,我就只想告诉你,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应当尽可能地受到最良好的教育。我也承认,你我能教育孩子,但我们还必须去亡羊补牢,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孩子啊!我是万般无奈,才想到求母亲,其实,我并不愉快……有哪一个母亲生下自己的孩子就舍得让吸吮母乳的孩子离开自己呢?如今我也是母亲,我能没有母性吗?你知道吗?孩子的……”赵岚说到这里,将她要说的话猛然打住了。她已是热泪盈眶,脸上流露出万般的凄苦。她本来想说,孩子的外公已经去世了,孩子的外婆也将不容易,蓦然看见李家宝愁苦的面容,这才清醒,她是和李家宝在说话,不由得心里愈加难过,只能把话憋在肚子里。
李家宝不做声了,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确还没有能力做负责的父亲,确实需要亡羊补牢。那么,结婚当真错了吗?不,不!他在心里强烈地抗争着,既然赵岚和自己已经结了婚,赵岚纵有万般理由要离去,自己也不能答应……
沉默了,李家宝和赵岚都沉默了。一个新的生命迫使对繁衍这一生命并对这一生命直接负责的年轻父母,必须对许多实际问题进行他们从未思考过的思考。
汪佩佩突然打破了沉默:“李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回一趟市里呢?”
“这……”李家宝顿时语塞,是呀,自己为什么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一回呢?这是为什么呢?
“你不该回去一趟吗?你已经有了孩子,就从来没想过回去一趟吗?”汪佩佩又问他,明明是在孩子去留的最后时刻有意启发他,不能让赵岚一意孤行。
“佩佩,一个孩子的父亲,亲自去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别人?”他下意识地回避了问题的实质,不知不觉中,又亮出了尊严的盾牌。可是,汪佩佩却默认了他的道理。
赵岚可不认同他的道理,舌如利剑,当即挖苦他:“你敢亲自出面,也许才真正像一个父亲!”
李家宝一时没了言语,隐约感到,自己仍有自卑的浅意识,不知不觉中,这潜意识仍然支配着自己。突然发现这一点,他不禁恼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一想到“不争气”三个字,消失已久的愤懑情绪忽地从他的心底钻了出来,并且骤然膨胀起来。是自己不配做赵岚的丈夫,还是自己不配做儿子的父亲?如果自己不配做赵岚的丈夫,可赵岚怀里的孩子却是自己的骨血,那么,她赵岚岂不是也十分悲哀吗?不,他于愤怒中挣扎,决意舍去外强中干的皮,彻底抛弃虚伪的自尊,摒除潜意识里的自卑,树起一个为人正视的自我。他忽然变得非常强硬,不顾心疼赵岚,直截了当地侃侃而谈:“赵岚,汪佩佩问得好,好极了!很可能,近一年来,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迁就当成了锲而不舍。事实上,我是在回避可能出现的尴尬局面……汪佩佩,你问得好,问得我茅塞顿开,我为什么要一味挽留爱情?为什么就不能显示出男子汉值得为人所爱的气魄来呢?也许,我还的确不具备驾驭爱情风帆的能力,也可能,我还未能彻底摆脱记忆的缠绕,可是,如果让过去阻碍将来,怎么还可以寻求未来的美好?谢谢你,汪佩佩!为什么我就不能回到市里把孩子堂堂正正地抱给他的爷爷和奶奶,自豪地告诉他们,这就是你们的孙子呢?是啊,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么想过呢?”
“你都说些什么呀?你就不想再跟赵岚姐好啦?”汪佩佩误会了李家宝,完全把李家宝的意思想到反面去了。
“佩佩,不听他胡说,他要回去,我就把孩子完全交给他,谁让他是孩子的父亲呢!”
赵岚听懂了李家宝的每一句话,内心受触,甚至震惊。但她不敢深思,强迫自己闭住眼睛,刻意去想郝玉梅,想出郝玉梅的凄惨形象,又想出郝玉梅的绝笔信,以及郝玉梅父亲的谴责信。她的眼里盈满了泪,强忍着,把头掉向了后面。
李家宝见赵岚突然又落泪,不忍心再说下去,但受到汪佩佩的启发,他产生了一个崭新的想法,他要回市里去,必须回到市里去,必须!
送走赵岚回到屯子里,他立即开始收拾行李。第二天,他当真向陈书记他们告辞,果断地回到了双齐市。
下了火车,他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马上就去赵岚家,也未到任何一个姐姐家先去站站脚,径直奔向了楚鲲的工作单位。
楚鲲正在写一份并不急用的材料,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听到敲门声,礼貌地喊了一声“请进”,热心地侧着头,等待外面的来人。他已经习惯了,必须礼貌地对待每一位前来办事的人。他常常告诫自己,这是机关干部的责任和义务。派头和架子是愚人和蠢人的佩带,是空虚者的装潢,不然,社会又怎么会给一些职员的前面加上一个小字,或者在一些官员的官衔前面再加上一个大字呢?
进来的是另一个办公室里的小王,楚鲲赶紧问她:“有事?”
小王笑着回答:“不是我有事儿,是你有事儿。接待室把电话打到我们办公室去了,说楼下有人找你。”
“谢谢你。”楚鲲谢过小王,赶紧下楼。
来到接待室,他一眼就发现,李家宝穿着破旧的大衣,扛着手提包,被门卫挡在接待室的窗前,也不说把肩上的东西放在地上等,就那么扛着。他连忙上前去接李家宝肩上的手提包,接到手里,不由得发问:“什么东西?可够沉的啦!”
“作业。”
“好家伙,成果累累呀!快跟我上楼吧!”楚鲲喜出望外,不免溢于言表。从手提包的分量里,他已判断出内弟在抓紧时间看书。他难抑兴奋,有许多话要问内弟,却自管在前边领路,只等进到办公室里坐下来,沏上茶水,好好和内弟聊一聊。
进了办公室,李家宝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大机关的气魄来。顿时感到,城乡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城里人和农村人,同样是人,但人和人所处的环境,竟是如此不同……
“快坐下歇一歇吧!”楚鲲放下李家宝的手提包,看着风尘仆仆的内弟,不由得,心里涌起一种敬意来,连忙给他沏茶,双手将茶杯递给他,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