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站起来激动不已的皇帝，倒把莫吉吓了一大跳。

    “进来，坐。”亭子中间一张汉白玉石桌，桌上满满当当堆满了奏章，摊开的一份赫然是自己写的“平叛策”。皇帝指着石桌旁的石凳，算是赐座。

    “你写的所有的奏章，朕已经看过不下三遍！”一边玉盘上还有几个新鲜的桃子，皇帝挑了一个啃着，又扔给莫吉一个。莫吉接住，放在一边。

    皇帝一边啃桃子，一边道：“战场上敌我军情，瞬息万变！可是送到朕跟前的奏折，却都是半个月以前的。朕这个皇帝，当得真累！”

    他见莫吉一脸不解，苦笑道：“外头有没有人骂朕是个昏君？”

    莫吉摇摇头。别人有没有骂过他真不知道，但是他在心里早就骂了无数次了。

    “朱武在檄文里就是这么骂朕的！也许他们都骂的对，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朕真的很羡慕唐武宗，至少，他当日就可以看到韩愈的奏章。”

    “先帝只有朕一个儿子。先帝驾崩，朕五岁登基，今年二十五岁，当了整整二十年的皇帝。在没有亲政之前，本朝一切大小事体，均有圣母皇太后裁决。朕只要管好四样事：吃喝玩乐。但是朕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朕跟圣母皇太后争了很久，她终于撤帘还政。朕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可是两府依旧把一应奏章送往圣母皇太后处！朕又争了很久，两府终于把奏章都送来朕这里，”他指了指亭子边两个大筐子，“你知道吗，每天两大筐奏章，看得朕真是头疼！哪些急办，哪些缓办，都得朕一一看过来！等朕看完，该急办的早就过了，甚至可以缓办的，也过了……”

    “不是还有两府吗？”莫吉小心翼翼道。按照规矩，所有奏章先经过两府初审，挑重要的送到御书房。

    “两府？”皇帝鼻子冷哼一声，“两府是站在朕这一边，还是站在靖国王那边，你难道还不清楚？”

    莫吉无言。心里感慨，昏君也不容易做啊！

    朝堂里议事，虽然皇帝高高在上，可是每一个决定，没有靖国王的首肯，就是皇帝提议，也一定有朝臣坚决反对！而一应军国大事，只有靖国王和两府才有知情、裁决的权力，像翰林院这样的部门，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平叛！”皇帝手一挥，“你说的对，叛军兵锋直指，朝廷节节败退！可是朕放眼满朝文武，竟无可用之人！你看看，这是二十天前的军情堂报，这是二十二天前的，这是十六天前的……这些堂报，送到朕的跟前，还有什么用！”他气呼呼地把奏章全洒落在地。

    “你的每一本奏章，我都仔仔细细看了，也许还有的还没有到朕这里，但朕一定会认真看的。你的平叛策，写的真的很好，真的很好，朕早就想单独召见你了，可是朕堂堂皇帝，要单独召见一个臣子，居然要讲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你说这是不是一个笑话？”他嘴角讥诮之色一览无遗，不过是在嘲笑他自己。

    莫吉跪在地上，一本本捡起奏章，整齐放好，忽然，对这个自己一直在骂的昏君，也有了一丝同情。

    皇帝生完气，看着莫吉整理奏章，忽然如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只恶狠狠地啃着一只桃子。

    眼前这个贵为九五之尊的男子，是孤独的，孤立无援的孤，独木难支的独。

    “可是泰州知府莫正道，首当兵锋，坚持抵抗，不屈而死，却被诬陷为误国之臣，皇上难道不觉得不公平吗？令天下有志之士寒心吗？”莫吉抬起头来，道。

    “莫正道……”皇帝闭上眼睛，那天朝堂的事还历历在目。

    李富荣为莫正道辩护，靖国王声色俱厉，非要定莫正道误国之罪。皇帝犹疑不决，靖国王怒道：“既然皇上认为莫正道有功社稷，就请莫正道来平叛吧！他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找他来就行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莫吉低声道，“所以，莫正道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声音说不出的凄婉。

    “你——和莫正道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不过都是姓莫，微臣为姓莫的感到不值罢了！”神色迅速恢复如常，莫吉道。

    “若能平叛，朕一定会为莫正道恢复名誉，建碑褒扬后世！”

    “皇上一言九鼎，此话当真？”莫吉追问。

    “朕一言九鼎，从不虚言！”皇帝回答。

    父亲头颅在城墙上怒目圆睁的样子又在眼前清清楚楚浮现，莫吉跪下：

    “既然军情不能及时传到皇上这儿，何不由皇上再建立一条通道？一应军情，直接上达天听！既然朝中无可用之将，为何不在军中选拔，不在民间选拔？”莫吉一字一顿，说的清清楚楚。

    “谈何容易！”皇帝冷冷道。

    “事在人为！”莫吉坚毅道。

    “你能做？”皇帝的眼神盯着莫吉，懒洋洋的目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鹰隼一般凌厉。

    “能！”出言无悔。莫吉知道自己赌上的，是自己的所有，包括性命。“微臣只有一个要求，微臣离京这段时间，请皇上务必保全容氏母女。”

    “好，朕答应你！”皇帝看着跪在地上那个瘦弱而坚定的身影，知道自己这一次没有选错人，“朕与你歃血为盟！”

    “皇上贵为天子，一言九鼎，何须歃血？”莫吉道，“君臣至贵者，莫若信任二字。愿皇上能始终信任微臣一片丹心，可表日月！”

    “朕自然相信你！”皇帝走到石桌前，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信”字，交给莫吉，“也希望你，也能一样信任朕！朕一定能当一个好皇帝，一定能！”他精光闪闪的眸子盯着莫吉，里面有无限信任。

    莫吉心头一热，接过藏好。“微臣还有一个条件。”

    “说！”

    “陕甘路上，流兵甚多，微臣一路要收容流兵，必须要有一个稳定的后方。”李明轩派人找莫婼，最大好处，是带来了各地的消息。去陕甘寻找的家人就提供了不少前线的情况，前线溃败的官军，若无人收整，皆成散兵游勇，危害与叛军不遑多让。

    “好，朕命欧阳钦为芦洲太守！”芦洲是陕甘路上最靠近京城的一个州，芦洲失守，京城直接崩溃。

    “微臣举荐一人，比恩师更合适。”莫吉道，欧阳钦虽然“位卑未敢忘忧国”，可是更多只是在纸上写写，嘴上说说，真正打仗的事，他还是主张武将去做。“微臣举荐翰林学士李明轩，定可担此重任！”

    李明轩？就是那天为莫吉求情的人？皇帝立即答应了。“你什么时候出京？”

    “军情紧急，微臣立即出京。不过为防止打草惊蛇，皇上只说微臣回福建省亲去了。”莫吉取过笔墨纸张，笔走龙蛇，就地写了一封奏章。

    午后，京城的管道上，疾驰过三匹快马。绝尘而去的背影，有一道特别瘦弱，却坚定。

    在离京之前，莫吉还是回了一趟家，只说是自己新婚，要先回福建告诉爹娘，再马上来接容氏母女，教他们宽心等待。

    “叔叔，你可要早些来接我和娘噢！”

    “知道啦，你都说了十遍了！”莫吉翻身上马，向门口倚立着的母女挥挥手：“保重！”

    他留了一封信给李明轩，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他相信，李明轩会即刻上任，不会有一刻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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