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年的塞外避暑,又恢复了往日的悠闲。虽然十四阿哥屡次催促进兵,然而有关策妄阿剌布坦的传闻各种各样,甚至有说他已死,其子噶尔丹策零,带领部族已不知迁往何处。于是皇上决定先占吐鲁番,扼住要地,待将准噶尔详情打探清楚,大军再作推进。
陕西总督鄂海被差去筹粮,年羹尧兼了四川陕西两省总督,并于六月来陛见,得了皇上赏赐弓箭等物,延信因平定藏地而被封为辅国公。十四阿哥领军移驻甘州,皇上一心要他等待准噶尔内乱,好俟机行动。
八月,八阿哥照常随皇上去行围,今年我又可以陪他去,自是心中欢喜。
还是这样的营帐,还是这样的卧榻和屏风,十二年前的那夜,每个细节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都十二年了。。。 ” 我靠进他怀里。
“我老了,你却还似当年。” 他微微叹息,眼里却满是温柔的笑。
我抬头细细看他,忍不住说:“男人有些沧桑更动人呢。”
“鬼灵精。” 他将我的头轻轻摁下,我不住抗议道:“怎的不让我看了?”
“日日看,夜夜看,你还没看够么?” 他轻拍着我嗔道。
“不够不够!哪里够?看一辈子也都不够呢。” 我挣起身,掰过他的脸来,硬要盯着看。
他被我逗笑了,斥道:“你越来越没个正经,莫说福晋的样儿,就连一般女子的样儿都不大像了。”
我却不服,反问:“如何不像?一般女子?我原本就不是,福晋我也从没想做过,我就是我。”
“好个我就是我。” 他笑道,一把将我抱住,贴着我耳边悄声说:“还记得么?是你先抱我的。”
我不由全身一颤,当年那定情一拥,是我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爆发,那份勇气,我不知何时还能再有。当时他的动情,那全身的颤动,极大地震撼了我的心,让我永也不能忘记。。。
“那一刻,你。。。 ” 我将他抱得很紧很紧。
“我心中的欢喜,你想不到我有多欢喜。。。 ” 他用下巴柔柔地磨蹭着我的头,在他轻轻的喘息中我可以想象到他微闭着的双目。。。
我想起了那夜他眼里的泪光。。。
“从此,我与你,生死与共。”
我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他突然将我抱得更紧,紧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明白你的苦心。。。 ” 他低低地说,慢慢松开了我。
突然间,我的担心又加重了一层。如果是九阿哥,我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九阿哥对四阿哥一向没有好感,上次为了将重病的八阿哥挪回城中之事,九阿哥早跟老四撕破了脸,拚着性命到皇上那里去参了老四一本,老四为此必然记仇,九阿哥早就准备针锋相对。
但我面前的是八阿哥,兄弟情义他不能违,父皇心中所忧,他更是再清楚不过。那日他阻我向九阿哥挑明,多半是怕九阿哥得知了会闹出什么来,皇上已经上了岁数,再也经不起折腾。他这样冰雪聪明的人,我三番五次地旁敲侧击,他如何还能不知原委?实在是他上不能伤父皇之心,下不能舍兄弟之情,八贤王就是这么有情有义,不论如何都无法改变。
可是他明白,他已经知道他将要面临什么。我不知他到底是何时真正明白的,但一旦明白,对他来说就意味着。。。
我的心重重地沉下去了。。。
他一旦真正明白,就意味着要承受可怕的折磨!可惜我多年来只想着要提醒他,却直到今天才意识到,这份明白,是连皮带肉的撕扯!是万箭攒心的疼痛!我又如何忍心让他去受这样的苦?
其实我从未设身处地想过他心的感觉,却一味怕得罪他,怕自己会被打入冷宫。我毕竟自私了。。。 我又完全懂得他的爱么?这许多年来,我对他的爱,终究未能及得上他对我的。他自己心中的苦,我若感不到,他就绝不会说。而对我的担心,他却总是用千般柔情万般蜜意来不断宽慰。。。
“你,待我太好了。。。 ” 我终于将这句话还给了他。仰望着他柔和无比的双眸,和那眸中烁动着的明亮。。。 即使有许多轮回,也再不会有人比他更爱我,再不会有人能让我如此至爱了。。。
我轻柔地抚摩着他的心口,小声说:“与其让你心痛,不如我不去担心。”
“若曦。。。 ” 他深情的呼唤中,我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
九月,富宁安的手下与策妄阿喇布坦人马在吐鲁番相遇,虽然打退了敌兵,也暴露了吐鲁番的全线驻军。策妄的人逃回去,一定会让准噶尔严加防范,没有可能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今年大军进击因此中止,时机已过,只能再待来年。
书房里,案几前,八阿哥时常坐在那里出神,看得出他心中的失落。一年,维持一年这样的大军,需要耗费多少军饷?需要耗费多少石粮食?一年中,又会有多少匹驼马需要添换?多少兵器枪械需要整修?这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而皇上的库里,并不是那么富裕,今年各地天灾不少,收成不佳,绝不肯加税的皇上更不可能向百姓伸手。
我怕他过于伤神,便又跟他提起蒸汽车的事。果然,他的心情稍好了些,告诉我说:“我问过皇阿玛了,确是还在宫里,皇阿玛已经找人去看了,只是勤敏先生早已不在,他人不知多久才能弄懂。”
“有人去弄,早晚会摸出道理来。” 我笑着说道。
他点点头,眼里突然明亮起来。
“若曦,今日我才悟到,这富国强兵,实乃先富国后强兵。昔日满人马背上得天下,侥幸而已,明室早已自乱,非我袭击之所得。如今大军进击,似是举步维艰,只因国之不富耳。”
“那国如何富?” 我被他希冀的神情感染了。
他转过头,望着我微笑。
“皇阿玛从小喜欢的那些东西,如今看来哪样也不可缺,就如这蒸汽车,若能成功,便会对富国大有裨益。”
“你是说科学?” 我一高兴让这个二百年后的词汇蹦了出来。
“何谓科学?” 他诧异了。
我愣住了,这个词压根就是小日本搞出来的半拉子汉语,我怎么对他解释?难道跟他这样说?因为你失败了,四爷上了台,开了倒车,你们爱新觉罗家成了中土的罪人。倒是那东瀛小国,竟然后来居上,将洋人的东西学得融会贯通,把咱的汉语弄出了那许多奇怪的新词,最后居然被咱那不争气的后辈又从东瀛学了回来,美其名叫新文化。
“科学。。。 ” 我结结巴巴地答着,一边想着词。忽然,我想到了一个绝对正确的解释。
“科学就是 science 。”我宣称道。
他愣了一下,接着问:“你是说 scientia ?”
“对对对。” 我想他说的一定是拉丁文,十有八九就是这个词了。
他笑起来,抱住我柔声道:“那是自然,懂得的学识越多,国则越富。”
我们的心,在彼此的笑容滋润下,绽开了幸福的花朵。他会是多么好的一个君王啊!我又如何去帮他实现这样美好的未来?这样的未来,不光是我的幸运,更是万万人的幸运,将会有多少条生命被救下?多少文化珍宝将得以留下?又会有多少人不用背井离乡?
“若曦,你在想什么?”
“我。。。 我在想你。。。 ” 我并非在说情话,此刻我所想的一切,难道不是都维系于他一人之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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