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坡上,全队劳力顶着烈日翻红苕藤。
老远看见,出村的路口,有谁站那冲我们坡上喊。是齐嫂。春儿与她接话喊问半天,鸡讲鸭听。不得不换上高分贝小媳妇来沟通。终究弄清:“齐巴子”和知青马上回村,“矮叫化”专程驾临。啥事,不知道。
发血案,公社“学大寨”大会叫停啦,“矮叫化”竟出现在这?一片热议。啥?苦了三年,知青熬出头了……
我止不住心一阵狂跳。下山,“齐巴子”老嚷着慢点慢点,跟后面走不动似的,步步的挪。我几乎在一路小跑。
……
石楼边,见小张和小赵,也已应召赶到。难道中央有令,知青问题都一揽子解决呀?不然在公社会开得好好的,突然中断回来,马上召集知青……
而——
“矮叫化”,也不见拿什么表出来,却不慌不忙地在开石楼门锁。我急切地往小张、小赵脸上寻觅答案,讶异于大喜临门,他俩超好的心理素质,如此矜持。门开了。“矮叫化”皱着眉,叫我和小张,从一楼堆得满满实实的柴禾间,抬出那张玉石般的大方桌。
我足足愣了一分钟:哦……
明天开大会,批斗“懒搞得”一对野鸳鸯,还是“半边红”的哭骂惹祸了?或是配合公社,大队开“学大寨”动员会?可怎没见摆那会唱歌的匣子跟大喇叭?
麻雀掉在粗糠里,空喜一场。好在刚才我没张口发问,否则将闹出大笑话。
石楼门边挂上块牌,“毛主席思想宣传站”。他把一并带来的小鼓和面锣也放桌上。这是旧社会讨饭走四方玩“三棒鼓”杂耍的行头。该不会把昔日他老子的荣耀,在大会上与人分享?
他退后两步。那双开肉剖骨的眼睛,估测着石楼边的土坝。仅以“路线问题”,就取消了我“知青会”代表资格,对他我是又恨又怕。
纷传,书记被害的事,县里来人了,他属自杀未遂。开“先代会”那女知青,肚子大了。家长已告到县里。东窗事发,当晚他摸到公社边那小山堡上,握块石头,情绪失控地往秃顶上死劈。
晴天霹雳——书记,书记出大事了。都热切地想向矮叫化打探精彩,但都不敢。
他过来了。但他仍凝视着前方,入神地,手在眼前缓缓划过:扎几排巴茅草,连根带花还不就个芦花荡?行,演。上公社大演。面对我们的咕噜,他说,大城市来的,哪不会唱“样板戏”?没乐队,先清唱也行。政治任务,要端正态度。每天排练,队里记工分。一定抢在公社“农业学大寨会”结束前……
——召我们排演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难怪他俩……
倒真没看出,横向发展,时不时就威武地高举利器的河蟹,竟与高雅的舞台艺术沾亲。他马上给我们分角色:小张,到时往裤里塞个枕头。发音呢,闷到肚里再悠出来,胡传魁。我,到时抹两撇胡子,刁德一。小赵——阿庆嫂。方桌这都现成的,就只差把壶了。要能再物色个小姑娘、小流氓的(都是《沙家浜﹒智斗》中角色)就绝了……
天晓得,这不是在逼着羊儿耕地狗爬树?看看我们三个,偷盗的偷盗,犯呆的犯呆,当娘的当娘,哪个正经拿得出手?“矮叫化”哟“矮叫化”,一天就挖空心思的琢磨着折腾,生怕别人都不得命断。
当谋上了份好差,小张已喜盈盈跟我落实即来同吃住的细节。我虽笑脸应允着,却似乌龟遭牛踩了一脚——疼在心头:小赵又咋办,还有个吃奶伢呀,哪睡?共计仨大人加个崽的大家口,每日几餐,那是三瓜两枣打发得了的?没等戏排下来,我的粮缸早已是底朝天。好事影儿都没见着,倒是大难临头了。
“矮叫化”开始导戏,我哪听得进去。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雪花,却能让八亿人就几个“样板戏”,长年看,反复看。看得无人不是晃晃哼哼,就脑子进水的,都能着腔着调的甩几句。等着吧,排出戏来,给这些非常一族横挑鼻子竖挑眼,那还不如干脆就把人放火上去烤。拳抱在胸前,我似捧着个烫山芋,苦苦央告。还痛苦地吞咽着涎,说自己咽喉肿痛,咽炎。可“矮叫化”根本不听。缺心眼哟,此时的小赵,居然还说她队那算命瞎子,会拉二胡搞伴奏。
一如师从“斯坦尼”(前苏联著名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世界电影表演理论,两大体系之一“本色派”代表人物)的资深导演,“矮叫化”导戏强调阶级感情,滔滔不绝。远未讲完,他即陶醉般斜脸微闭着眼,要主角小赵先唱一句试试,就一句。十足的色盲,小赵厚唇鼓脸的俗样儿,与风韵犹存的阿庆嫂,相去万里都辨不出,还用试?我仍半天还没入戏,有怨不敢发。小张却在使劲给她打气。憋上好一阵,小赵憋得脸红筋突,终于起嗓: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
老天,不光不着调,还颠覆性的带着奇特的“嘎嘎”腔,跟田角落单的母鸭叫,绝无二样。
中弹般,我全身僵直……竟没人哪怕只做个手势,叫她打住,赶紧打住。
就地上觅食的几只花脖斑鸠,都扑扑飞上屋脊,惊惶打转。都惊呆了。“矮叫化”似被一记重拳意外击中,肋部重伤。欲语又止。好久,才把口痰吐地上,皱着眉一甩手,没好脸的宣布散伙。
我长舒口气。
小张看看我,又看“矮叫化”:“她感冒了,平日……要不…都来段试试?”
大方桌重又抬回柴禾间。大戏唱不成了,但“宣传站”作用不能削减,石楼准备改作大队图书室。相关家当近天就要到位。“矮叫化”叫来“齐巴子”,通知先搬出底楼的柴禾。拿上鼓锣,走了。
……
领命的“齐巴子”,揽我同去完差。
我站门外。那往“矮叫化”手里送瓦罐的事,一年多来我一直也没来给他作解释。因为他确实变了,变得谁都没法接近,就更莫说听你解释什么。也许真也不用了。借着窗子光线,见屋角那坨毫无动静。感觉屋里阴气逼人,还有股霉湿味。
“齐巴子”进屋,就嘿嘿干笑。小心避开了润湿的地上的几滩鸡屎,又差点踩上床脚边那只军用水壶。就只矮凳落座,却一屁股坐了地上——三条腿。他继续陪笑。没人应声。
煞有介事,他由冷冷的火塘四块长石板好,再难找到夸赞起,再夸赞窄窄的火铺冬来暖和;又感叹这摇摇欲坠的破房紧凑、暖和、好收拾,实属间宝宅。净些不着四六的废话,让门外的我,都耐心已达极限。缩在屋角那坨却仍无动静。
但,很快就听他扯到了那石楼。说它空着也白空,他爷儿俩反正也用不着那大的房。说石楼有潮气,不好,又那高,如今他腿脚也不便,还有点脱离群众。说他老哥什么都好,是个好人,就是倔,驴脾气,一条道走到黑。一辈子吃亏在不讲阶级斗争。
鬼宅外我着急地向饶舌人示意,单刀直入,单刀直入!
“齐巴子”凑拢去了。对黑裹头下青灰色的脸,他无声的看了好久。连那颗银牙都没见。再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袖肘。他有些发怵。于是起身来,他自打圆场,不住地边兀自点头边出来。
“莫不……死了?”
我俩赶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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