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穿过沙滩，拐进了山岙。

    在夜色的朦胧中，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站在坟墓前。阿良心里感到特别的难受。他想起那首古老船歌：“捕鱼人一只脚在娘房，一只脚在浪中；捕鱼人一只手在船里，一只手在棺中。”也不知谁家又出事了。他知道在那次出海前，这里是没有坟墓的。

    阿良不想惊动人家，打算悄悄地走过去。

    可是，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人的背影实在是太熟悉了，虽然是背着他的，可他还是能认出来，他在北太平洋的梦中梦到过好几次啊。他想开口叫，但又心紧张得厉害，好象要脱离他的身体，飞奔出去一般。

    是的，她是珊珊。她穿着一身白衣，那样的孤单，那样的凄美，她的肩膀在抖，身子在动，好象哀伤马上就要把她击倒一样。

    她在为谁伤心，为谁悲悼。她好象在发出声音。那是一阵阵象轻风一样的叹息，也象坟墓上的长出的蒹葭草一般慢慢地倒下来，更象阿良从心里涌出的象泉水一样的无穷思念。

    阿良听不真切。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现在他差不多就在珊珊的身旁了。他甚至看清了墓碑的字“于阿良之墓”。

    珊珊是在想他。阿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只苹果。他的眼泪无声地滴在苹果上。

    这时，他听清了珊珊的话，他噙着泪轻声说：“我听见了。听见了。”

    （七十）

    阿良哥？真的是阿良哥吗？还是阿良哥的魂灵？珊珊瞪大眼睛望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她不能相信这是阿良。阿良不是在海里吗？他怎么突然出现了？这一定是阿良哥的魂灵了。他是不忍心让她难过现身了。阿良哥，带我走，带我到你的世界里去。珊珊的神志迷乱起来，眼前的一切变得迷离和凄惨起来。天上乱云翻腾，海风不断吹彻，整个山岙阴气呜咽，仿佛真要把她带进阿良哥的坟里。

    “珊珊。珊珊。”阿良冲过去，抱住了摇摇晃晃的珊珊，大声地叫道：“我是阿良，是阿良。”

    真的是阿良哥，是活生生的阿良哥。他拥着她的手劲是那样的有力。他的心跳是那样的分明。他的呼吸是那样的真切。

    刹那间，整个天地静下来了，星星冲着她在眨眼，光滑的月亮把自己的身子完全飘在巨大无边的海面上。只有海风还在跳跃着，爬过浪尖，爬过沙滩，爬过阿良的坟墓，爬过山岙，向远方传递着它的力量。

    阿良哥从海龙王那里逃出来了。阿良哥从死亡堆里爬出来了。珊珊无法承受这由死到生、由悲到喜的巨大冲击，她竟浑身一软，在阿良怀里昏劂过去。

    “珊珊，珊珊。”阿良抱着珊珊急切地呼唤。珊珊脸色苍白，嘴唇紧闭，眼里却渗出一滴滴泪来，在月光的映照下，这泪晶莹如透明之珠。阿良倚坐在墓碑，把珊珊的头搁在自己的胸前，手不停地在她的背上摩挲。终于，珊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醒了过来。

    “阿良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珊珊喃喃着，摸着阿良的头发，忽然，她抓住一根揪了下来。阿良当即痛得“哎呀”叫了一声。

    “阿良哥。你活着。太好了，你活着。”珊珊摩挲着阿良被她揪过头发的地方，放声大哭起来。

    阿良搂着珊珊，心跳得特别猛。他从来没有想过，今生今世还会这样亲密地拥着珊珊。这只能在梦中在来世发生的事，现在竟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他贪婪地吸着珊珊头发上的微香，在珊珊的背上轻轻地抚摸着。

    珊珊哭着哭着，慢慢抬起头来。她的嘴角不可抑制地绽开笑容，笑得那样的轻松、那样的快乐，也那样的迷人。

    阿良痴痴地凝望着珊珊。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他要亲她。他想经常在梦中碰到珊珊那样，把梦变成真实。他想了这么多年。他把头低了下来。珊珊的嘴角在夜里都笑得这么鲜美，这么透明，他的嘴都快要碰到珊珊的唇了。可是，阿良在最后一刻，把嘴移开了。

    “阿良哥，你是怎么从海龙王那里逃出来的？”珊珊被阿良盯得低下头，轻轻地问。

    阿良把自己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他掏出口袋里那只苹果：“珊珊，要不是你那袋苹果，我可能真的回不来了。在荒礁的最后一二天里，这种饿的难过，是你无法想的，我几次想咬这只苹果，几次都只是舔舔它，又放下了。我知道吃了这只苹果，我啥都没有了。后来，被救上来后，我舍不得扔掉它。临走时，我什么都不要，连老板的工资也不要，我就悄悄地带上它。”

    “阿良哥，你受苦了。”珊珊把苹果和阿良的手紧紧捏着：“是我害了你，那天，我不应陪他到你家的。阿良哥，你告他吧，你起诉他吧。”

    “你是说海生？”阿良把手抽回来了：“我就担心你会和他吵。你说发生了什么？”

    “答应我，你别劝我和他复婚？”珊珊央求的眼神又出现了。

    “你和他离婚了？”阿良虽然有预感，但仍然震惊：“是不是为了我？为了沉船的事？”

    “阿良哥，你不要劝我。”珊珊从阿良的表情中知道阿良想说什么：“过不下去了，真的过不下去了。”

    “好。我不劝。你说都发生了什么。”

    珊珊告诉了阿良出事后自己的以及和阿良有关的所有的事。

    “真没想到海生会变成这样。”阿良长叹了口气：“他狠着我。我现在想想，他牢里出来就没原谅过我，他把一切都怪罪我了。”

    “我总怀疑他在船上搞啥名堂了。”珊珊说。

    “可没证据啊。我给乡渔办打过电话，调查的结论是我的责任。”阿良摇了摇头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船沉掉是不是建造时的质量问题。要是无法认定，那沉船事故的责任人就是我。珊珊，死了二个人啊。要是我不拿出钱陪他们的家属，可能是回不来鱼盆岙的。还有那么多的贷款。”

    “我们想办法找他的证据。”珊珊说。

    “我没把握，珊珊。”阿良说：“我再和海生斗，一点把握都没有。再说现在水产局长是明龙了。弄不好，说不定他们先把我送进大王山岛去。”

    珊珊忧郁地看着阿良：“那今后怎办？就这样算了？”

    （七十一）

    就这样算了？阿良也问自已。不。他咬了咬牙说：“我要重新来过。”他真的不甘心这样。

    “你是说再打船？”珊珊知道阿良肯定还想着船。

    “是。”阿良摸着墓碑，轻轻地说。他现在还活着，活着就不能没有自己的船。

    “钱呢？”珊珊说：“要么我把我名下的一半房子买了？海生要先买就给他，他不要，我买给别人。”

    “上次保险钱还是你出的。”阿良瞪大眼说：“卖你的房子，我还是在海里不上来好。”

    “于阿良，你再乱说，我不理你了。”珊珊不高兴地转过背。

    “珊珊，开个玩笑，你别生气。”阿良拍了拍墓碑说：“你信不信，我这人命硬，海龙王都不想要的。”

    “阿良哥，你别说了。” 珊珊似乎冷，缩了缩脖子，重新转过背来，忧郁地看着阿良：“我怕。真怕。”

    “珊珊，到里面来。”阿良脱了外衣，铺在墓首前的地上，让珊珊坐。

    珊珊坐下后，阿良在外首也坐了下来。

    夜已经很晚了。星月又不见了。阴云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占领了整个天空。涛声从轻吟变得低沉，好象在海低里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山坡上的小草发出一些尖锐的声音，这是台风即将来临的景象。

    “珊珊，我想再回茂昌号去。”阿良说：“那条船上收入高。我想挣些钱，把欠债还清后，再争取打船。你说好不好？”

    “我听你的。”珊珊幽幽地说。

    “我要马上走。今晚就走。”阿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