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弄堂里的吊死鬼
十二周岁时，小翠上了初中。那年，父亲的工作从县城调到了省城。姐姐也跟随父亲一块到省城去读高中。家里就剩下母亲和小翠二人。
说实话，对于父亲调去省城工作，小翠内心是欣喜的。从乡下到县城与父母一同生活的这几年，小翠己逐渐与母亲建立起了亲密关系。小翠很乖巧，并且心灵手巧。九岁的时侯，就会在寒冷的冬天早晨去帮妈妈排队买豆腐或油豆腐，那年月，所有肉类和豆制品都是凭票供应。就是凭票还得排队，去迟了便买不到。排队可不是在大商场里边，而是在店门口的街边，刺骨的寒风常常会将手脚冻僵，需要不停地搓手、跺脚；十岁时，小翠就能在大冬天里帮妈妈去运河边的河埠头刮鳞剖鱼。寒冬的运河，有时需要砸冰见水；十一岁时，小翠学会了绣花。那时，家里几对绣花枕套上的花都是小翠绣的。这使小翠妈很觉傲骄，逢人就显摆：“瞧，这是我家翠翠绣的，是不是挺不错呀？”；十二岁时，小翠都能自个儿缝纫新衣和织毛衣了，后来每年过年的新衣都是小翠自己缝的。妈妈顶多是在必要的时候指点一下。小翠不怕干活，只要妈妈夸她几句，小翠心里就?暖的。因此，小翠跟妈妈相处越来越好，越来越亲近。一点隔阂感也没了。而跟脾气暴躁的父亲却总是相处不太好，关系紧张。长大以后，小翠才渐渐对当时性格冷漠、乖张，脾气暴躁的父亲有了些许理解，原来，父亲在幼年时期就被抱养送了人，整个成长过程也是极度缺爱；而且，在当时的文革期间，父亲的日子也不好过。但这对于当时的小翠是不知情的，也不能理解。那时，妈妈总跟小翠说：“其实你小时候你爸挺喜欢你的，经常抱着你跟朋友炫耀，“看看，我家翠翠长得跟画上似的”，你呀，就是脾气太犟，多喊几声爸爸，你爸自然就开心了”。按说，小翠也不是没想过要跟爸搞好关系，但却怎么也做不到。小翠还是很惧怕父亲，生怕一不小心招致父亲打骂。越是惧怕，就越想远离，越是远离，就越招致父亲生气。父亲越生气，就越看不惯小翠，如此恶性循环。所以，一听说父亲要调去省城，小翠内心是暗暗高兴的。
只要父亲不在家，小翠是比较自由的。家里该干的活，她都会积极主动做好。学习更是不用母亲操一点心。因此，她的一切，母亲基本上是由着她自己来。那二年，她爱上了画画，被选入学校美术小组。每逢星期天，老师会组织小组成员或作专业指导或去野外写生。习画，大多是在作业完成后的晚上。为了省钱，家里最亮的电灯也就15瓦。经常在暗淡的灯光下画画，小翠的眼睛就是在那时迅速近视了。小翠还爱打乒乓球，从小学到高中都是校队队员。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跑向乒乓室，因为，去晚了抢不到球桌。那二年，是小翠整个学生生活中最轻松最快乐的二年。
当然，也有不轻松的时刻。那就是毎个星期天父亲回家时候。
尽管每次父亲回家，小翠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毛父亲。但性格古怪、脾气暴躁的父亲，毎次酒后都会喋喋不休地对小翠吹毛求疵。说一些很难听、很伤小翠自尊的话。这时，小翠就会觉得家里的空气好紧张好压抑。但这还不是最让小翠恐惧的事，最让小翠恐惧的是，每个星期天的清晨，父亲让她穿过那条可怕的弄堂去买早点。那真是小翠的梦魇。
父亲每次回家，都是星期六晚上到家，星期天晚上离去。星期天早晨，父亲惯常要吃县城小镇有名的大饼油条。每当听到父亲说：“翠翠，去给我去买副大饼油条”，小翠的脑袋就会嗡的一声头皮发麻。
县城小镇，那时，是一个以弄堂众多而著名的古镇，据说一共有72条半弄堂。也不知道这半条弄堂是如何计算出来的，大概是弄堂尾端是宅屋而不能穿通之故吧。弄堂大都以原先相邻宅院主人的姓氏冠名，如张家弄，沈家弄等。
如今小镇的老弄堂大多随着房屋拆迁消失了，剩下的也都装上了路灯，原先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小镇的弄堂与别的地方如上海的里弄、北京的胡同、或其他城镇的街巷都不一样，整日黑漆漆、阴森森的。这是因为弄堂的顶端不是天空而是旧式住宅的二楼楼板。小镇的房屋结构都是一间一宅紧密结合，从而连结成一大片一大片。住宅很多都是二层楼的木结构房，尤其是邻街的住房更是清一色如此。在这一大片一大片住宅的中间，房屋设计者们在底层留出一条条宽一米有余的长短不一的弄堂，供人们来去方便。而这些弄堂的上面乃是居民的二楼住宅。因此，这些弄堂终日不见阳光，并且也沒有一盏路灯。弄堂有深有浅，浅一点的还好，多少能有点光透进来，深一点的弄堂有150米到200多米长，那就是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暗无天日。黑漆漆的弄堂，走进去总会让人感到阴森可怖，何况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呢！
当时正值文革期间，即使在民风淳朴的小镇也经常听说谁谁谁昨天自绝于人民。自杀者都是成份不好的地主、资本家还有走资派。自尽的方式有投河的，也有喝农药的，而最多的是上吊。
有一天，在学校听同学议论，沈家弄里吊死了二个老人，一男一女是夫妻俩。而那条弄堂正是我之前说的那种暗无天日的弄堂，并且是我家通往商街的必经之道，否则就得绕大半个镇子才能到达街上。据说，冤死的人会阴魂不散。虽然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无暨之谈，然而从此以后，小翠还是加剧了对这条弄堂的恐惧。
就在弄堂里吊死人后，父亲每次回家还是照样让小翠去买早点。当然，父亲可能压根不清楚小翠内心的恐惧。
每当此时，小翠心里害怕，但嘴上却不敢说，只能硬着头皮上街。
天才蒙蒙亮，路上人烟稀少。弄堂里更是漆黑一片，空无一人。一进弄堂，小翠就感觉头皮发麻，二腿直打哆嗦。满脑子想象着前面会不会出现传说中的吊死鬼，披头散发，拖着长长舌头。因根本看不见道，小翠只能战战兢兢摸索着往前走，又不敢太靠近墙壁，好像会摸到鬼似的。走了一阵，忽然，后面传来了嗖嗖的脚步声，我快走，嗖嗖声也跟着快起来；我蹑手蹑脚慢走，嗖嗖声也跟着轻声慢起来。越走越慌，越走越慌，不断加剧的恐惧，让小翠无法忍受，简直要灵魂出窍，最后，完全失控的小翠尖叫着狂奔起来...
弄堂怎么有那么长，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小翠才冲出弄堂口。感谢老天，大难不死。
此时，惊魂未定的小翠已是大汗淋漓、二腿发软。不过，小翠用手绢擦去脸上的冷汗，很快调整好自己，恢复常态朝街上走去。虽说刚刚经历了一场地狱之炼，虽说才十二岁，小翠姑娘也是懂自尊要面子的，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那不是有失本姑娘体面不是？
刚走几步，不对呀，怎么还跟着呢？怎么那嗖嗖声还跟着呢？猛然醒悟过来的小翠扭头朝身后一看，一条长长的粽叶粘在脚后跟上-原来这就是吊死鬼的＂脚＂啊。
虽然，弄清楚了事情的缘委，但那次恐惧的记忆实在太深了。自那以后，小翠宁愿多跑大半个镇子，也决不再走那条“吊死鬼弄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