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后区法拉盛，警方于 2019 年总共处理过多达 165 次的「打击色情服务」行动，其中 91 次与「地下妓院」、「街道暗娼」相关。在宋扬所在的法拉盛第 40 街 135 号，一年之内就已经被警方突袭了 6 次。

    警方在这样的执法行动中，会把抓获的卖淫人员带回警署。以往的做法是上庭，判决罚款并拘留，但是在随后的调查中，警方发现由于这些卖淫女性大部分的生活来源都来自于性交易，因此越重的罚款，越长时间的拘留，事实上会使这些女性在得到释放后，更加变本加厉地卖身，以补偿自己的损失。因此在 2005 年前后，法院改变了对这些女性的处置方法，转为了「帮助与教育」。

    具体的做法是，当卖淫女性被抓捕后，法院会给她们一张传票，要求她们在「人口贩卖法庭」出庭，由法官对她们进行问话，询问她们是否受到了「蛇头」的威胁，或是被迫在黑势力的压榨下卖身，以及她们自己是否有不得不从事色情行业的原因。在这些问话后，法庭会强制让这些女性参加职业技能培训，以及就业指导，帮助她们在其他合法的行业里谋生。

    只要她们能够完成这些法庭的要求，那么这些女性就不会因为违反法律而留下案底，或是遭到遣返。

    这看上去像是一个颇为合理的解决方法。然而，对于那些被捕的卖淫女性来说，这可能并不是一个真正有实际意义的改变：拿宋扬来举例，她其实从 2016 年起，就已经多次遭到警方的拘捕。尽管她也参加了这种「从良培训」，但与卖身相比起来，在培训之后推荐给她的工作，例如清洁工等等，往往工作时间长，强度大，而且收入明显更低。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不知道这句话用在这里是否合适。但事实上，不仅是卖身的女性，许多曾经从事过陪酒、色情按摩的女孩，也往往会出现类似的心理：以前的钱挣得太轻松、太简单了。是否从事色情行业，其实最大的门槛在于「自己的羞耻心」，而一旦放下了这种羞耻心，那么那些需要你辛辛苦苦去劳动的工作，无论是开餐馆，还是做纺织工，当月嫂，立刻就会变得失去吸引力。

    宋扬从 2016 年开始，与法拉盛的一名律师开始联系，希望能够申请美国绿卡。然而她多次的因卖淫而被捕经历，也让她担心自己可能会被遣送回国。显然，前者是她的「美国梦」，而后者则是她最不想去面对的结局。在这段时间里，她一面对国内的亲人们撒着谎，说自己在美国从事「正规按摩」，而且还开了店，马上可以在美国买下大房子，让父母来美国养老；另一面，她不得不在卖身的同时，周旋于警方和法庭之间，小心谨慎地对待自己每一次交易，避免再次被抓进警察局。

    而更可怕的是，宋扬在与这名律师的短信记录中，曾经透露过一名警察曾经威胁她，要她提供免费的性服务。尽管这一信息是真是假，我们已无从确认，但宋扬对纽约警察的恐惧感，是真真切切的。

    为了回避警方便衣，她不再上街拉客，而是开始选择网上「约客」，或者只接熟客。

    但法拉盛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些居民对这些性交易睁一眼闭一眼，但也有居民对此深恶痛绝。在 40 街的尽头，就是一片居民楼，而宋扬和许多站街女所住的 135 号隔壁，就是一个公园。居民们反应自己的孩子们每天上下学都会经过这条街，不希望让这些站街女影响环境，给孩子们留下不良的影响。而随着大量新移民的涌入，净化法拉盛环境、改善华人形象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毫无疑问，宋扬和这些站街女，就是「破坏华人形象」的罪魁祸首之一。

    宋扬的周围，有一些「支持者」，他们提出这些女性本身也是社会的受害者，即使从事的是皮肉生意，但也应当享有基本的人权。然而同时，倡议将「卖淫、贩毒、走私」全部清除出唐人街的一派，也得到了当地华人议员的支持。一边是社会的底层，另一边代表了中产。尽管都是华人，但华人之间阶级的对立就这样浮上了水面。

    2017 年 11 月 25 日晚上，一名通过化名在网上与宋扬约定好时间的「嫖客」，带领着一队警察来到了宋扬所在的法拉盛第 40 街。其余警察埋伏在周围，而这名便衣独自按照与宋扬的约定，走上楼，来到了她的房门前。就在 2 个月前，宋扬第三次被警方扫黄行动拘捕，并且被关押了一夜。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申请绿卡成功的机会岌岌可危，因此在接客时分外小心。

    宋扬对这名新客并不完全放心，她用话语试探着对方的身份，而对方进屋四处观望，并不急于进行交易的样子，也让她感觉到一丝担心。终于，宋扬把这名客人推出了门外，她认定这个人是便衣警察。即使不是便衣，她也不想铤而走险，冒着再次被拘捕的风险接这个单。

    而这名便衣在下楼的过程中，就通过耳机呼叫了等在楼外的同事们。他已经认定，宋扬是一个暗娼。

    警察们从楼道鱼贯而入。这一切被宋扬在自己屋中，通过楼道的摄像头看得一清二楚。她慌了。因为多次的被捕经历，她知道自己马上要面临的，将是又一次被拘捕、审问，尽管法庭也许并不会给她过于严厉的处罚，但她就是害怕。

    恐惧感让她无所适从，她想要逃走。

    在警察们踹开宋扬那扇并不厚重的房门的时候，她已经打开了窗户，站在了四层并不宽的阳台上。

    宋扬窗外那个狭窄的阳台上，往左是隔壁的阳台，但中间被一米多高的斜面墙分隔开；往右是大楼的边缘，下面就是四层楼高的地面。她以往逃走的路径，是从房门跑到楼道里，再从楼道跑到四层楼楼顶的平台，从那里有多个可以下到一层的楼梯，平台上有住户们晒着的腊肉，种植的辣椒，以及晾晒的衣物和床单。但是今天，她已经来不及跑到平台上了，于是她看到了自己阳台右侧，一根从二楼伸上来的钢筋。

    这条钢筋固定在二层至四层楼的侧面，原本是用来安装一层中餐馆的大招牌的。在 2016 年，中餐馆改换了东家，店名也随之更换，原来的招牌被卸下后就一直没有装上。宋扬觉得，这根钢筋就是她唯一的逃走方式了。

    她从阳台上跳了出去，想要抓住这根钢筋。她没想好之后该怎么办，但至少先抓住眼前的东西吧。

    她没能抓住这根钢筋，就像她没能抓住生命中每一次正确的机会。

    夜晚的 40 街，食客和过路人依然络绎不绝。人们听到一声闷响，但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尽管宋扬坠地的地方，离法拉盛地铁站不到几百米，但熙熙攘攘的人潮并不知道，这声闷响是一个生命最终发出的声响。

    警方封锁了现场。

    宋扬被送往医院，在第二天清晨，医院宣布了宋扬死亡，死因是「意外身亡」。

    宋扬的家人被通知，来美国认领尸体。宋扬的弟弟宋海和母亲来到了法拉盛。真实的宋扬的生活，和她对家人们所描述的生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让宋海和她的母亲都无法相信警方告诉他们的一切。

    宋海在第 40 街住了下来，他用半年时间来搜集姐姐在生前，在法拉盛留下的所有信息。然而这里是人口高流动率的法拉盛，他所能收集到的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宋海认为是警方将姐姐从窗口推了下来。然而当警方向他公布了楼道录像，以及执法记录仪的影像之后，宋海依然无法接受这些已经摆在面前的事实。

    人口贩卖法庭对宋扬案进行了最后一次开庭，宋海和母亲作为被告人家属，替宋扬出了庭。这是宋扬留在人世上的最后一笔记录，是 2017 年 9 月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