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放学后，曹天保跟丁立这么说。
曹天保也住在林扬宿舍，放学后他领着丁立去二人的宿舍，四十平米左右的房间，左右靠墙各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人一个衣架子。
丁立床上的被褥子已经买好了，麻布被套，内里是羊毛，宝成乡日夜温差太大，白天三十来度，晚上可能降到零度以下，所以那个年代，大家平日里依然都盖羊毛被。
被子是全新的，透着一股子羊骚味。
“这黄汤吓人吗？”丁立右手捂着鼻子，打开了窗散味儿。
听到黄汤，曹天保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吓人，真的吓人，它像是几百米高的野兽，可以一口把天都吞下去。”
丁立想：这曹主任说话挺夸张。
丁立在海宁长大，海宁这地方民国时期被称为“小上海”，交通方便，舒适宜人。他见过最大的自然灾害就是台风，每年台风来得时候，七八级的大风能把人吹得在地上打滚。
“总不会比台风还厉害吧……”丁立暗想。
他没有想到，他到宝成林扬的第三天就遭遇了“黄汤”！按照老书记的说法，这样大的黄汤他活到现在也就见过三回！
当时丁立正给三年级的孩子上数学课，这些孩子连简单的十以上的乘法还不会算，丁立有些着急，正靠着窗台琢磨。
他忽然感到脸上微微疼了几下，伸手一摸，竟然是细小的黄沙。他抬头望去，天地交界处，似乎有一座大山耸立着，又似乎有一只巨兽正急速奔来，发出天地都为之颤抖的怒吼声……
这时候，曹天保猛地推开教室大门，大喊：“不好了，黄汤来了！”他说完，冲到丁立跟前，关上了窗户，插上了栓。
老书记跑进屋，快速把老烟枪插回腰间，说：“都找桌子底下蹲着。”
丁立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老书记按着肩膀压下了身子，呈半蹲状。老书记那动作快得根本就不像六十好几的人。
有个孩子叫鲁小文，有点憨厚，刚才因为背不出课文被丁立罚抄作业。此刻他竟浑然不觉，还在一字一句地抄课文。
丁立看到窗台开始震动，扬起了屡缕沙尘，他一惊，明白过来为什么老书记要把他按下身子了——这黄汤威力巨大！
他立马冲过去，抱住鲁小文就钻进了桌子底下。
几乎同一时刻，屋子剧烈摇晃起来，一个巨大的声响不期而至，感觉就跟耳边炸了雷似的。
似乎外面天空中有东西被卷到半空中，又被狠狠地摔了下去。
又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外面跺脚，嘶吼着要把这座看似脆弱的土屋推倒。
紧接着，无数黄沙随着狂风，从墙壁、门窗的缝隙中卷入屋内，一下子谁也看不到谁了。
他刚想问问孩子们都躲好了没有，刚张嘴，就有无数黄沙灌入嘴中，呛得他连连咳嗽。
他只能等待，等黄汤过去。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和时间一起，重重地贯穿耳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可怕的声音渐渐走远了。丁立松开鲁小文，钻出了桌子，顾不上拍落满身黄沙，马上检查起孩子们，结果，除了没来的潘小枣，所有孩子都毫发无伤。
“不知道潘小枣怎么样了？”丁立想。潘小枣因为有供销社的工作，不能每天按时上课，一般都是在交接班后来学校上课。
丁立擦掉手表上的尘土，时间显示是下午三点，两点的样子，她就和人交接班了。这会儿既然不在学校，难不成在过来的路上？
丁立有点着急，他拉开门想去外面看看，才走出一步，脸上传来阵阵疼痛，皮肤像被刀割一般的疼。
“你这后生！”老书记把他拽回屋，再次关门，“你急什么？”
丁立双手抚着被风吹得睁不开的眼睛，又不好意思说心里话，只能谎称道：“我就想亲眼看看沙尘暴是什么样。”
第二天，他整张脸肿得像发酵的面团，宝成乡也有了个新笑话：新来的老师是第一个亲眼瞧黄汤的人，瞧是瞧见了，可惜脸毁了。
万幸的是，这一次黄汤除了将沙漠往宝成乡村民居住的地方又推进了几公里外，没有造成其他伤亡。
倒是宝成乡新老师的笑话，早早传遍了各个村庄。
黄汤过去三天后，丁立脸上的肿下去了些，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他这才通知孩子们继续上课。
今天早上的课，孩子们都来了，连潘小枣也早早端坐在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她特地跟同事调了班，煮了鸡蛋带了过来。
丁立讲着课，不时因为脸上火烧般的感觉而下意识地用手摸脸。
放学了，其他孩子都走出教室后，丁立靠到窗前看着外面地夕阳和黄沙，琢磨着自己接下来在宝成林扬的下乡之路该怎么走。
他内心是迷茫的，无助的，往大了说，上山下乡对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还能回到城里吗？未来又会怎样？他们根本无从知晓。往小了说，丁立他之所以来到宝成林扬，是因为对林业的满腔热情，可是如今，宝成林扬早已名存实亡，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这时候潘小枣背着小布包回到了教室，她左右踱步，踌躇不前，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丁立的余光早已看到她，因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丁立并没有喊她。
潘小枣挣扎良久，才从包里拿出一个煮熟的鸡蛋。
“呶，拿着敷脸，消肿的！”潘小枣红着脸，走到丁立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