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穿着件江浙一带乡村老财最爱的褐色带圆福紋厚长夹袄，加上这打扮，不光人显得更加圆胖得像个皮球，还有些掩不住的土气和老气。

    他走向聂先生，却轻声细语地说：“聂先生，我陪你去吧。”

    见别人都惊异地看着自己，胖子圆脸微微有点红，解释说：“我也是旅客，叫邢骁霏，我懂点飞机，说不定能帮上忙。”

    “好，我们走。”聂先生知道事不宜迟，也不多问，拉门就往外走。

    贺五还想跟着，被身后老孙一把拽住，低声骂着他：“浑小子，不要命啦你。”

    “姆妈，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那到底什么是飞机啊？”小男孩背后还在问。

    ……

    到了甲板上，那叫邢骁霏的胖子就停下脚步，抬头观察太阳的方向，假如那日本飞机再来攻击他们，多半会从阳光来那边。

    哪怕袭击目标是毫无还手能力的货船也一样，只要飞行员不是毫无经验的菜鸟，这就是常规操作。

    望了两眼，并没看到有白点闪烁，他赶紧跑了几步，跟上聂先生，往前面船员多的地方凑去。

    甲板上、舱壁上，有不少弹孔痕迹，还有血，血迹不止一处，其中有一条血痕，长长地从舱门外拖到了前甲板。

    两人跑没多远，就见到了受伤躺在地上呻吟的船员，有好几个。

    面孔黝黑的船老大正在那里粗着嗓门吼，让手下赶紧招呼救人。

    “曾船总，”聂先生疾步走过去，大声喊：“遇上飞机了？”

    “聂先生！你怎么出来了！……快，快，快回去船舱，狗日的小鬼子飞机说不定还会来！”一着急，船长也顾不上礼数，粗话都骂出来了。

    “确切是东洋人的飞机吗？”聂先生皱眉问。

    “没错，就是东洋鬼子，兄弟们都瞧见飞机翅膀上的红膏药旗了。”

    聂先生登时怒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东洋人怎么无端端来打我华夏商船？”

    船老大老脸一黑：“……可能是昨晚那扬风误了事，咱原本挨着往金门那边走的，给风一吹，怕是撞到澎湖厅这边来了。”

    “糟了！”饶是聂先生这样有见识的人，也不禁着急起来。

    公元1895年，腐朽的清廷签署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将澎湖厅管辖的台湾和澎湖列岛两地，都让日本人强占了去，至今已经有四十年！

    聂先生恨恨地跺了跺脚：“这没法说理了，还是赶紧走吧。”

    “走着呢！一搞清楚位置，咱们就直奔着福建这边赶，可紧赶慢赶，还是给这小鬼子飞机追上了……哎。”

    这时，一个水手手指着天空大声叫起来“快看，小鬼子的飞机又来了！”

    “我艹！”

    “艹它娘的又来了！”

    “就是刚才那架！”，

    “娘卖匹！”

    “我日……”船老大也发出一声悲惨得哀叹：“聂先生，小鬼子飞机又来了，咋办？您学问大，快给出个主意呀。”

    聂先生跺了跺脚，“不行咱先挂上白旗吧？这是国际通行惯例。”

    “白旗！快！听见了没！快去找，快去。”曾老板如同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聂先生加了一句：“没白旗的话白布也行！白褂子也行！要大，越大越好。”

    “快！快！快去找！”曾老板大声吼，转头却低声问：“先生，这白旗真有用？”

    “这我也不敢肯定，不管东洋飞机认不认，先挂上再说吧。”

    聂先生话还没说完，胖子邢骁霏已经跳起来，一把抓着他胳膊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大家别楞在这，快散开！就算现在找到白旗也来不及挂了……

    快，聂先生，咱们先躲起来。”

    听到跑字，甲板上人同此心心同此想，哄地一声喊，全作了鸟兽散，只留下还来不及救的伤员在甲板痛叫着，一声声惨叫，听得让人格外难受。

    邢骁霏也不清楚在船上该怎么躲飞机，凭感觉是躲得越向后越好，因为前头的目标多少会吸引飞机的注意力，这样到最后鬼子飞机就算看见了他们，也可能会因为机头拉起或不及瞄准而MISS，

    所以他拉着聂先生，一个劲拼命地朝阳光的反方向跑。

    两人躲在船舱板壁背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邢骁霏是走路恨不得都要喘两口的胖子，聂先生有了点年岁，算是接近中年人了，更累得面青口唇白，连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还没倒顺气，“劈劈、劈劈，啪啪、啪啪，”

    背后机枪子弹落在甲板上、船舷上、舱房上的声音，一连串像爆竹，又像劈柴，连绵密集地传来。

    两人大气都不敢出，几秒钟过后，昂地一声，一只巨大的铁鸟紧贴着从他们头顶上方划过，一抬机头，斜着朝天空飞去，

    机身下，仓皇的海鸟四处惊飞。

    两边机翼上，膏药棋带红光芒的形状，恐怖到让人瞳孔紧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