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稀薄透冷,水光粼粼倒映山色,浮着落叶东流。
入秋的生命,也如树上叶,眨眼间凋零枯萎,在一个静悄悄的时候离开树桠,在无人注意时枯朽腐烂、化为尘土。
谁又想过:这一粒尘土,曾是片鲜艳翠绿的叶子呢?
武林中有个很奇怪的现象,你注意到没有?
很多闻名遐迩的大战都发生在入秋后。
江湖人总喜欢在秋天报仇、在秋天杀人、在秋天寻衅滋事、在秋天将自己埋进黄土。
或许是因为秋天的尘土更黄一些,哪怕有人在他坟头上撒一泡尿,他在地下也不会发现。
既然发现不到,也就不用担心身后名的问题。
如果生前德高望重,死时和死后,也必然认为自己是德高望重的。
要是能再活过来,见自己竟遭万人唾弃、遗臭万年,怕不是要气得再死一次。
你瞧那秦桧,要是看见老婆的衣裳都被扒光跪在地上,当扬就要以头抢地。
苏溪想到罗庆荡描述的扬景,就捧着肚子“咯咯”直乐。
“笑杀我了,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杀了,再让你活过来,瞧瞧你是什么反应。”
罗庆荡道:“人死了,就不可能再活。”
苏溪道:“你不是又活了吗?”
罗庆荡道:“我是替别人活着。”
苏溪道:“罗庆荡?”
罗庆荡叹息:“你为什么总不相信我是罗庆荡?我是替一个死人活着。”
苏溪道:“你替一个死人活着,你岂不是也死了?”
罗庆荡道:“我早已死了,我本就是死人。”
苏溪掀开车帘:“萧老爹,你听懂了吗?”
萧老爹声如洪钟:“懂了。”
苏溪道:“那你和我说说,他到底是谁?”
萧老爹声音更大了:“他是罗庆荡,大名鼎鼎的罗庆荡。”
苏溪放下帘子:“你听见了吗?你就是罗庆荡,大名鼎鼎的罗庆荡。”
罗庆荡长长叹息:“看来,我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你。”
苏溪道:“那是自然。我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我决定喜欢的——”
她急忙又掀开车帘:“萧老爹,我们到哪儿了?”
萧老爹嗓门依旧很大:“小姐,你话还没说完呢。”
苏溪道:“什么话?”
萧老爹道:“刚才那一句。”
苏溪道:“哪一句?”
萧老爹吸了一大口气,恨不得天下人都听见:“你决定喜欢——哎哟....”
萧老爹的身子立时滚下马车,万幸他没有松开缰绳,又爬回车辕上。
苏溪收回脚,淬骂道:“叫你多嘴。”
她脸红了,比远处的枫叶还要红,偷瞧罗庆荡犹紫黑的脸,见他也在瞧着自己,嘻嘻一笑:“你瞧我做什么?”
罗庆荡道:“瞧你眼角的疤。”
苏溪咬着嘴唇:“是不是...很丑?”
罗庆荡笑道:“你是问人,还是问疤?”
苏溪道:“有区别吗?”
罗庆荡道:“当然有区别。就像兵器是用来杀人的,可也能救人。你能说一件兵器,它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吗?”
苏溪渐明白了:“那好,那我先问人。”
罗庆荡道:“不丑。”
苏溪道:“那疤呢?”
罗庆荡道:“丑。”
苏溪眼一白:“哼,我救了你,你竟还说我丑?”
罗庆荡道:“疤本就是丑的,可是一万个丑也遮不住一个美。夜虽然黑,只要有一束光,所有人就都能看见,就像皓月一样。”
苏溪心里仿是灌了蜜糖,甜腻得发齁。
可想到竟连他真实面貌都没见过:“我知你不是罗庆荡,却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罗庆荡道:“很重要吗?”
苏溪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很重要。
若真爱上一个人,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最紧要的,是此刻就在眼前。
于是她又笑了,从装饰精致的古朴红箱中拿出壶酒。
“来,喝完这壶酒,就该到鹰嘴涧了。”
喝完这壶酒,罗庆荡已有些微醺。
山风吹起帷幕扑面而来,他便醉倒在苏溪饱满结实的腿上。
这一日来不眠不休的赶路,躲避销衙司逡巡的司捕密探,他的身体早就疲乏,精神也已经困顿。
唯有小小的车厢,能让他暂且放下顾忌,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
亦或者说,唯有身边小小的人儿,能让他不必担心不期而至的追捕。
信任是种很奇怪的东西。
它来时,你深信不疑。
它走时,你弃如敝履。
山风依旧在呼啸,裹挟着沙石撞上车毂,与潺潺溪水声混成一曲不浪漫的山谣。
一头饿狼从山坳中走出,浑身湿漉漉,毛发失去油光、脑袋垂在地上,夹着尾巴像极了一条落水狗。
它数天没有进食,已不在乎猎物是否能让它饱餐,尝试着跳进河中抓一条鱼也以失败告终。
此时哪怕一只山鼠,都足以让它流下涎液、露出獠牙扑过去。
它在嶙峋的山石间寻找猎物气味,非但没有寻着,腿还被尖锐的石头划出一道血口,于是就地舔舐起来,一瘸一拐的来到溪边。
正饮着水,一抹鲜红色从上游流了下来。
饿狼兴奋极了,循着河流一瘸一拐的奔跑着。
终于,在一棵针松下发现了食物。
是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旁边扔着一条胳膊,胳膊上插着一排黑色蛇形镖。
饿狼扑到尸体上啃食起来。
没多久,身子缓缓瘫倒在无头尸体旁边,失去气息。
马车已经停下,停了很久。
罗庆荡缓缓睁开眼,鼻腔已被女性独有的温暖体香所充斥。
感受到脸颊处的丰满和柔韧,紧忙坐起身:“该下车了。”
苏溪面容微有些憔悴,她已守了他一路:“好。”
她刚站起身,又瘫坐下去。
罗庆荡立即伸手扶住:“怎么了?”
苏溪道:“腿麻了,不碍事的。”
搀扶着苏溪下车,罗庆荡眉头紧皱:“有血腥味。”
车辕上小憩的萧老爹呢喃:“前面小道尽头有块大石,大石后面有棵老树,尸体就在老树下面。中毒死的,旁边还躺着一头狼。”
“中毒?”罗庆荡道:“是新死的吗?”
萧老爹道:“嗯,刚死没多久。好像是...是销衙司的人,看着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