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深情在京中著称的周侍郎此刻便携妻妾来此境赏梅，其妻孟氏，与周侍郎恩爱夫妻已三年有余，其妾解氏，亦入周府两年，奈何两人皆无所出，此番上令丘山，明着是携妻妾共赏春景，实则醉翁之意在国清寺。

    周侍郎与寺中住持是旧相识，早在他求学时，其母便常带他来寺中求取功名，十余年下来，他还真中了功名，后得圣上提携，位居礼部侍郎。而今陷子嗣之愁苦，念及灵验，故来虔求一番。

    住持淡然一笑，世人心愿大同小异，无非健康长寿、仕途通达、得遇良人、夫妻和美，子孙满堂，带着妻妾来祈愿的，唯求子嗣了。

    两人客套寒暄一番，住持便引着他及其妻妾上香、点烛火、注香油，一番功夫下来，日头已升中天了。

    周澹然早些时候搀扶着爱妻爬了山，眼下又跪拜多次，额上已起了薄薄的细汗，孟氏拿出手绢替周澹然轻轻拭去，浸了香粉的手绢和温柔的妻子让周澹然心中好不妥帖。

    可就在此时，温和的天气里竟起了微风，摇曳的烛火竟熄了不少，而熄灭的香烛全是周澹然及其妻妾所点，按照佛法，求子每人各点两只，眼下六只香烛竞相冒起了黑烟。

    “大师，这……”周澹然有些慌张。

    住持滚动着佛珠的手也停滞了下来，看着冒着黑烟的香烛陷入了沉思：“微风怎能使烛灭？”

    周澹然本不愿在此事上花费太多功夫，无子便着偏房过继便是，他也不愿妻妾受生产之苦，此次来国清寺，他为的就是宽慰妻子求子的心，后果如何成不了他心里的石头。

    至于烛火灭了，找小厮再点上就是 。

    见周澹然使唤小厮点烛，住持也不再言，或许是周澹然与佛无缘罢了，这世上若是人人与佛有缘，也无苦命人了……

    约莫是一月过去，早晨孟氏出门与手帕交去茶楼叙旧回来后，整个人就恹恹的，没有精气神，到了傍晚，更是说着想吐，周澹然哪能看得爱妻受苦，立刻着人骑快马寻医，外头的医师一诊断，竟是有孕了。

    这消息于周澹然而言半喜半忧，喜的是他与她终于有了孩子，忧的便是孟氏要受苦了。

    他是见过妇人怀胎的，难受的不仅是生产当下，产前产后皆是要人命的。

    唯有孟氏摸着小腹傻笑了，看着孟氏可爱的模样，周澹然心中对她的珍爱又多了几分。

    令周澹然没想到的是，怀胎生子亦讲究双喜临门。孟氏有喜的消息还没传宽泛，解氏也传来了有喜的消息。

    双喜临门，周澹然立刻上宗祠报喜去了，每日上朝也是喜形于色，惹得同僚们纷纷来道喜。

    如此一来，国清寺的美名更甚……

    一开始，周澹然本想瞒着孟氏，毕竟没有哪个女人能够容忍妾室，谁知今日他一下朝，孟氏就在府门口等着他了。

    他有些汗颜，孟氏一边挽着他入了主厅，一边吩咐底下人开始布菜。

    孟氏的小腹已经开始显怀，肚子有些尖尖的，又有些圆润。

    周澹然忍不住轻抚，孟氏的陪嫁丫鬟秋星出声道：“怕是个小公子呢！”

    周澹然连连附和：“公子，公子好，公子好啊！”

    孟氏轻笑一声，柔情的眼看着周澹然：“我倒希望是姑娘呢。”

    周澹然喜笑颜开道：“若是姑娘那便是更好了，”周澹然抓过孟氏的手，“若是姑娘啊，我就天天让她把我当马骑，她要去哪儿，我便带她去哪儿，你呢， 就负责替我们姑娘梳最时兴的发髻，我保准，她是应京最可爱的孩子！”

    孟氏看着周澹然这作贼心虚的模样，不免得笑骂道：“瞧你这样，莫不是怕我嫉恨了解氏去？”

    周澹然抓紧了孟氏的手，嗫嚅道：“二娘……”

    “我虽不识字，但不至于不识大体，嫁给你的前一日，家里的婶婶姨娘都来了，教我如何相夫教子，做个贤内助，唯有你让我多多爱惜自己，”孟氏回握住周澹然的手，温柔道：“我不求你只有我一人，这个道理我从解氏入府那日便想明白了，我只求你在向前走时，回头看看我，可好？”

    回去的路上，秋星小心地搀扶着她家夫人，生怕哪里磕了碰了，十步开外有小厮丫鬟徘徊她便心生警惕，护着孟氏的肚子。

    孟氏掩嘴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秋星轻声说道：“夫人，您不晓得，我怕解氏那个贱蹄子派人谋害您和您腹中的孩子！”

    孟氏收敛了笑意，但面色还是那样的温柔：“解妹妹是个顶好的女子，我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你我嘴上要积点德才好。”

    秋星心知她家夫人是善良温柔的女子，可旁人她猜不准，深宅大院里哪有无辜的主儿，就是白天鹅飞进来了出去也得染些泥，怕夫人忧心，她也不多言，只自去看顾紧些就是了。

    转眼间，尘寰又入寒冬，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寒酥，老鸦湖早早结了冰，给了钓叟好大的打击，枯叶本想亲吻湖水，却被三尺寒冰硬生生地分隔开。

    孟氏的产期也就这几日了……

    燕喜堂前，周澹然来来回回地踱步。

    昨夜夜半时分，孟氏的小腹便开始隐隐作痛，到了今晨，便疼得需得咬着布了。

    屋内，孟氏撕心裂肺得叫喊着，每喊一声 周澹然都觉得心被狠狠地捏了一下。

    到了午时，周澹然才发觉不对，开始慌了，他贴在窗边呼唤着孟氏，但孟氏的声音竟渐渐弱了下去，随即他便听见了清脆的婴啼声。

    他冲了进去，却只见孟氏灰败的面色，那双充满柔情的眼再也没有抬起望向她。

    “怎…怎么回事？”周澹然抬眼看稳婆，稳婆耷拉着脸，不敢直视这位周侍郎：“夫人力竭而亡，请君节哀……”

    像是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似的，周澹然的脑袋嗡嗡作响，全身仿佛置于极寒的冰窖，止不住的颤抖。

    稳婆将孩子递到周澹然面前：“逝者已逝，大人还请看看孩子，莫让千金没了娘亲，还失了父亲的疼爱……”

    良久，周澹然才作出反应，他抱过孩子，将孩子的脸轻轻贴在孟氏的枯败的脸上，轻声说道：“卿卿，看看我们的孩儿……”

    尾声已带哭腔，他弃了那劳什子礼仪，也不管外人，道出了他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意。

    往事皆浮现于脑海，曾经少女语笑嫣然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了心上，再也忘却不了。

    七日后，孟氏下葬，孟氏的母亲张氏在灵堂前哭得撕心裂肺，扒着孟氏的棺材要看最后一眼，孟氏的父亲孟皓章在朝中任大理司直一职，在孟氏幼时疏于陪伴，本就十分愧疚，是永久的心结，眼下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让人肝肠寸断……

    时辰到了后，孟皓章将妻子哄到一边，让仪仗队迎了孟氏的棺材到城外。

    孟氏入葬时，孟皓章一边扶着妻子，一边看着周澹然，仿佛要将周澹然身上盯出个洞来。

    周澹然身觉不适，一侧身，便瞧见岳父那幽暗锐利的目光，像是要生生将他身上剜下一斤肉来。

    周澹然打了个寒颤：“岳丈大人……”

    孟皓章将妻子靠在丫鬟身上，仔细安顿好后走到了周澹然前头，周身的气扬让人不敢睽违。

    “我记得你府中还有一房小妾。”孟皓章瞥了周澹然一眼。

    “是……”思及，周澹然又失了魂，心中对孟氏的愧疚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在大理寺任职四十年有余，见过的案子怕是比你食的盐都多，其中也不乏妻妾争宠出了人命的案子。”孟皓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