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扯着略带嘶哑的声带传递来自宫内的旨意，桂宫正殿阶下，静候已久的张悦终于候得为新任皇后做封后大典礼服的机会。此番入宫，她特地穿上媚彩石榴红缕衣，下着青云采露留仙裙，冠发饰有玉蛇簪，耳戴金柳叶步摇，这身装扮，是与细柳营先锋杨夷大婚时，夫家人送的聘礼，亦是张悦最为珍爱之衣裳。闻得传唤，只见她拾级而上，侍女持一卷样图随行。

    “臣女张悦，见过皇后娘娘。”张悦依例行礼，她环顾四周，已有七位绣娘入座，皆是为礼服之事而来。而大殿之上端坐的，正是新任皇后许平君。

    样图展示很快便开始，各位绣娘一一介绍自家所绣礼服，主题各不相同，群芳斗艳者有之，六宫独尊者亦有之，绣工、构图皆为上品，然皇后却未露半分欣赏之意。七位绣娘之后，便是张悦出扬，张悦并未急于令侍女展开样图，而是先讲述一个传说——

    “上古时，西山有鸟名凤，凤舞则百鸟觑看，然凤不屑与群鸟为伍。一日，凤闻南海有神鸟，其名为凰，凰受天地之灵气，其羽艳绝，其声如乐，鸣之则万物沉醉。凤不远万里至南海寻凰为偶，归至西山，百鸟见凰，黯然失色。故而凤凰相随而百鸟朝之。”

    闻皇后渐露喜色，张悦又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臣女所献礼服主题便是‘凤求凰’。”

    此言一出，举座喝彩，《凤求凰》乃是汉武帝时郎官司马相如所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封后之日，万邦来朝，礼服以此为题，自然彰显大汉风度。皇后闻此，喜不自胜:“快将样图呈与本宫。”

    “诺。”张悦忙令侍女将样图呈上，又于庭前作解：“我朝命理为土，土色为黄，故礼服以黄色为主色。礼服左右两襟分别绣有凤凰，凤凰头部位于胸前，体态婉转，收尾与后裾。领处绣有青色衣边，以金线绣上‘慈掌后宫，母仪天下’字样……”

    未等张悦如此这般讲毕，皇后与太宰令便已议定，将封后礼服之事交予绣云坊，为期三个月。张悦领命后与众绣娘一同出宫，众人纷纷向张悦道喜，只是有一人露有鄙夷，便是京兆尹东方渚之妹、绎丝坊坊主东方婉。绎丝坊与绣云坊乃是长安城最大的两家丝绸商，平日里两家亦是水火不容。张悦亦知东方婉心思，遂不等其上前道贺，便离了宫城。

    在烟雨蒙蒙之中，长安城步入了新帝登基的第一个九月，雨水被西风拉成丝，斜斜密密的织成千万匹无色的锦缎，装点着熙熙攘攘的京城风貌。此时的张悦刚刚将礼服相关事宜交代于司织部，回到房中检查其子杨和功课，杨夷在杨和三岁时便开征西域，已历数年，杨和一直与母亲和祖父母生活于杨府。张悦有一手绣锦手艺，又是不甘平庸之辈，得杨夷之父、扶风将军杨阳[1]支持之后，便在长安城开设绣云坊。雨声渐弱，门外忽然有人求见。

    “请进。”张悦应道，来者是主管丝绸原料的司丝部管事南宫乐，南宫乐见到坊主立即下跪:“报坊主，今年上庸受大灾，新品蚕丝怕是一匹都没有了!”说罢，南宫乐痛哭流涕。张悦知道，上庸蚕丝是宫中贡品，亦是织造封后礼服原料的不二选择，此番已至秋季，本是蚕吐新丝的时节，宫中所存蚕丝已用度完毕，只有民间或许还有少量存货。

    “可曾询问过长安城各家？”张悦问。

    “已问过，各家本应有些存货，只是前日都被绎丝坊高价收入。”

    张悦顿时明白，此乃东方婉有意为之。为今之计，只有放下身段走一趟绎丝坊。

    雨后的绎丝坊洗刷一新，似乎是专门等着贵客登门拜访。张悦要侍女上前通报，然而过了约半个时辰才被下人请入后院，只见东方婉正在赏花。

    “哟，悦姐姐怎想到来到敝坊作客？”东方婉语气中带着戏谑。

    张悦知道自己身处劣势，只得平声静气答道：“绣云坊眼下缺一些蚕丝，不知婉妹可否借些与我。”

    “悦姐姐是说贡品级蚕丝吧。”东方婉倒是直入主题，“悦姐姐想要多少呢？”

    “绎丝坊有多少，绣云坊便买多少。”

    “哟，那恐怕你绣云坊买不起。以眼下行市，我这的贡品蚕丝，一匹值八百金，不过分吧。”

    张悦默然。贡品蚕丝平时价位是三十金一匹，东方婉漫天要价，是要逼张悦放弃此次封后礼服的织造。见对方不答话，东方婉便接着说：“倒不如悦姐姐将封后礼服织造之事让于我们绎丝坊，妹妹我倒可以考虑给姐姐些补偿。”

    “婉妹既是如此态度，我只能先告辞了。”张悦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此等机会，她转身离去，只听身后东方婉说道——

    “这花不能开得太高，否则会被雨水打折了。”

    夜已过亥时，月光透过窗棱映在榻前。张悦辗转反侧不得入眠，思虑再三，她还是起身来到后院正房，拜见公婆二人。此时的杨阳、陈溪言[2]正欲就寝，便将张悦请入内屋，屏退下人。张悦将眼下之事道与公婆，又将所筹谋之计策告与杨阳，盼其出手相助。待到杨阳应了下来，愁云方从张悦脸上散去。

    第二日，绎丝坊司宝部门前停了三辆马车，为首的是杨阳部下樊柯将军，樊柯见到司宝部管事后取出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命将军樊柯出使乌孙国，并于演绎丝坊调用贡品蚕丝十匹作出使之礼，钦此。”司宝部管事见是圣旨不敢怠慢，速速取十匹贡品蚕丝交与樊柯将军，樊柯将军领受后便带人离开。

    三个月后，礼服由宫中车马护送，从绣云坊出发，直奔桂宫而去。行至玄武门时，东方婉一行突然闯出，厉声控诉绣云坊以次充好，犯下欺君之罪。御马的侍卫见状，立即向京兆尹府禀报此事，东方渚早已和妹妹商议好，自然有备而来，他立即传绣云坊张悦上堂，便要历数其罪状。

    “大人且慢。”张悦虽已跪在堂前，但仍上身挺直，端庄持重，“大人如何断定我以次充好。”

    “哥哥，全长安乃至整个关中的贡品级蚕丝皆存于我绎丝坊，我亦监视绣云坊来往出城人员，亦未有人出城采购过此等蚕丝。难道绣云坊会无中生有不成？”一旁东方婉恨不得一招置张悦于死地。

    “张悦，你作何解释啊？”东方渚阴笑两声。

    张悦仍旧面不改色:“绣云坊一直以诚信著称，断不会以次充好，又何况是为皇家做事。当然，绣云坊亦不会幻术，能凭空产出贡品级蚕丝。民女不知绎丝坊掌柜为何如此中伤民女，大人若有疑问，可上奏朝廷，开箱查验礼服丝绸品质即可。”

    “张悦，你可想清楚，此时若认罪，亦可宽大处理。若是上奏朝廷，令陛下和大将军得知，如若罪名属实，即便是扶风将军为你求情也无济于事。”东方渚道。

    “我想清楚了。”张悦答。

    次日未央宫内，张悦第一次得到天子召见，虽不是什么光彩的由头，却也感到万分荣幸。未央宫内正中台上，新皇帝正襟危坐，而台下第一排立着的，便是大将军霍光，霍光虽年岁已高，但犀利的眼神依旧透着寒光，令人生畏。

    张悦跪坐在左右两排朝臣中间，等候查验结果。皇室御用织造官打开封存礼服的铁箱，仔细查验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确为贡品蚕丝。”

    东方婉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张悦可以得到贡品级蚕丝，待到她数日后翻查账本时才发现，三个月前有十匹贡品级蚕丝运出。她找来司宝部管事质问，管事答:“当时宫中有人来要，说是有使团出使乌孙国，要携带十匹贡品级蚕丝。”

    “为何不禀报于我!”

    “您之前说过，涉及西域戎狄的事务不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