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描金彩绘龙凤喜烛，插在修长的美人型烛奴上，它的光焰欢快地跳跃着。两盏垂着金色流苏的八角薄纱大红宫灯，悬在屋中央，把洞房四壁映成了一片绯红。新人静静地坐在妆台前，绣红的大红盖头把她和周围的一切隔开了，眼前只是一片红色的神秘的朦胧。微微低头，一切仿若梦幻。

    我叫李清照，字易安，济南章丘人，宋徽宗时礼部员外郎李格非的女儿，那个低头不语的新娘就是我。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为人之妇了，不禁有些感慨，十八年恬静的闺阁生活，一晃眼就过去了。当我还是攀坐在父亲膝头的年龄之时，上百首古诗就已能琅琅上口，到了少女时期，执笔属文，展卷吟诗，更是锦心绣口，吐属风流。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曾经迷茫过，害怕过。贤妻良母、相夫教子是每个男人心中最完美的妻子，而这些恰恰是我不擅长的。

    我一天天长大，在婷婷玉立的风姿之外，更多了一层至诚淳朴的书卷气。我曾以王献之的字帖学书，写得一手秀丽的小楷，铁划银钩；我对前朝李思训、王维的金碧、水墨两大画派都十分酷爱，也常常研朱挥毫，作几幅翎毛花卉。我通音律，早在儿时就已学会抚琴；父亲常对母亲感叹：“我的清儿若是个须眉男子，采芹入泮，怕不象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现在，坐在洞房中的我就要成为吏部侍郎赵挺之的儿媳，青年大学生赵明诚的妻子，所以不由感慨系之仿若梦幻。正是冬天，一个丫环特地送来一枝梅花，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我和赵明诚入了洞房。

    赵明诚，不，现在我该叫相公了。相公酷好金石，在攻读经史之余，对于彝器、书帖、字画，每每刻意搜求。晃眼婚后一年的时间过去了，由于相公的影响，我对于金石学也有了浓厚的兴趣，帮助相公考证、鉴别。夫妻之间的感情也愈来愈深，相公大学读书，每月朔、望才能请假回来，尽管同在一个汴京城中，我仍觉得如隔迢迢云汉，半月一次的相逢，也当做一年一度的七夕。于是每逢七夕，盼相逢。

    这天是上元佳节，正好也是相公回家的日子，相公刚在书房中坐定，丫环来报，有一位大学来的青年公子求见。当那公子走进书房，但见他头戴绣花儒巾，身着湖色棉袍，足登粉底缎靴，眉清目秀，风度翩翩。相公连忙起坐，动问尊姓大名。那书生举止潇洒，还了一揖，答道：“小生与兄素有同窗之谊。半月不见，吾兄为何如此健忘？”相公醒过神来，不觉哈哈大笑，一把扯过女扮男装的我，耳语缠绵。

    吃过午饭后，男装的我带着丫环，随着相公穿街过巷，来到全城的中心大相国寺。游过了大相国寺，蜇进一家外灶内堂的小吃铺里，相公专拣那市井之人惯吃而我见也没有见过的小吃，让我都尝一点，然后又在流浪艺人的担子上买了些小泥人之类的玩物。大家闺秀出身的我第一次走上街头，自然是格外新奇，格外快活。

    岁月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去了。

    不料，公公与父亲都因得罪权臣蔡京而罢官，公公在一波三折的政治斗争中死去，赵家父死家败，心寒已极，相公与我离开汴京，回到他的故乡青州。

    相公性情淡泊，屏居乡里后，更加潜心于金石书画的搜求研究，家中原有的一点积蓄，除了衣食所需之外，几乎全用于搜求书画古器。前几年相公刚出仕时，就对我说过：“宁愿饭蔬衣简，亦当穷遇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我深深理解丈夫的志趣，把他这种爱好，比作杜预的“左传”癖和王维的“书画”癖，我千方百计宿减衣食的支出，自己以荆钗布裙，代替了明珠翠羽，而每得一帖罕见的古书、名画或彝鼎金石，我夫妇二人便共同校勘、鉴赏、整集签题，指摘暇疵，其乐融融。我在史事上的博闻强记，甚至超过相公，令相公赞叹不已，欢喜不已。

    有时，我夫妻俩也谈论诗文。一天，相公说道：“我就喜欢你那些‘惊起一滩鸥鸳’，‘夹衫乍著心情好’，‘梨花犹谢恐难禁’一类句子，仿佛不经意为之，可是我苦苦寻思，却总也想不到，道不出。若刻意斧凿，反倒弄巧成拙。”我说道：“我幼年弄笔之初，常听父亲说：‘文不可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且晋人能文者多矣，至刘怜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字字如肝肺出，遂高步晋人之上，其诚著也。’古人云：言为心声。乐府诗词并著，讲究词随意发，情景交融。或吟或唱，均可使人心动情随。若刻意雕琢，工求纤丽，就味同嚼蜡了。”

    接着我与相公又讨论起本朝的词家柳永、苏轼、王安石。我认为柳永词的缺点是：多写风尘浪子，词语尘下。苏轼的词是：只可称为句读不茸之诗，却不可称之为词，是念得唱不得的。王安石、曾巩的词则更是读也读不得。

    光阴荏苒，在一个秋风萧瑟，桂子飘香的时节，相公得到友人刘跋的书信，约他到泰山访古，我无法随他一起去泰山，就帮丈丰打点行囊，备下菜食，为丈夫饯行，席上我在一幅锦帕上写下了为相公送别的一阕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占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相公读了此词，就把登泰山、访古碑的心思，减去一半；人虽离家愈来愈远，心却愈来愈近，身还未到泰山，心却早已在计算归期了。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红颜白发叹似水流年。

    相公与我结婚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来，政局一直处在急剧的变化和动荡之中。宋徽宗赵佶是一个有艺术才华的皇帝，除了笃信道教外，还擅长书、画、乐、舞，喜欢醇酒、美人。精神上的奢靡，必须有物质上的奢靡作后盾，于是蔡京专门派人到全国各地搜罗名花、奇石、佳树、珍玩运到京都，供他观赏。

    运送这些花石树木的车船，便称为“花石纲”。“花石纲”所经之处，民夫猬集，钱谷一空。徽宗赵佶又在都城内兴建祭祀用的“明堂”，安放九鼎用的“九成宫”和供游赏的，“延福宫”，穷极奢丽，激起各地起义，金军南下，北宋灭亡，宋室南渡，赵构成了南宋的第一个皇帝，定国号“建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