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这是什么酒？”白衣胜雪的女子懒懒的抱着彤州白瓷的酒壶，淡淡的问了一句。

    “姑娘，这是今早那位客人付的代价，您忘记了。”绿腰在一旁为若溪扇着团扇。

    “恩，差点忘了呢，差点忘了这酒的味道了。”呵呵，竟是瑾江玉家的女儿红。抬手按了按额角，一只素手轻轻把酒放在小桌上，抬头看看初升的满月，径自走开了，“今天我要出去，让红袖不用备晚饭了。”

    绿腰淡淡的皱了下眉，“是，姑娘一路平安。”姑娘的事她知道的不多，这么些年，跟在姑娘身边，除了店里的生意，身边只有绿腰红袖两个丫鬟，没有朋友来往，姑娘从来都是谜一样的存在，绿腰不知道，姑娘心里究竟藏了些什么，但她知道，姑娘这些年，不开心。

    千年前大劫初定之时，姑娘陆续收下绿腰红袖，就不断地凭着念力，不断变化店的具体位置，凡有所求之处，皆是坐落之所。可是这么一来，店身就成了虚无，是无中化有，有中化无的虚渺之物。姑娘为了什么呢，红袖说，大概这样店里的生意才会好。绿腰却觉得姑娘是在躲人，可是躲得是什么人呢，需要这样小心翼翼，按理说，这天地间，哪里有需要让姑娘去躲的人。

    那一袭白衣，光着脚懒懒散散的走在大青石的路面上，也不避开庭内熙熙攘攘的落花，长发上还落了几簇香樟的碎花。绿腰在后面看着，心底不由得心疼起来，这么些年，姑娘都没有怎么正经穿过鞋，偶尔在见客人的时候，才会屐上一双看着已经很破很破的雍州刺绣的牡丹大绣布鞋，很破很破，但是很红，像新染得一样，红袖刚来的时候，一时口快，说很像用血染的，姑娘皱了下眉头，不经意间屋子里所有的瓷器都碎了，之后这双鞋就成了口禁，可是除了这双鞋，再没见姑娘穿其他的鞋，红袖的刺绣很好，为姑娘绣了各式各样的花色，可是一直都搁在柜子里，越堆越多，从没见拿出来过。

    红袖从里间追出来，为姑娘加了件衣服，“姑娘，天渐凉了，晚上怕要起风。”布兜里又取出双新做的鞋，“外面不比院子里，姑娘还是穿上鞋吧。”说着，略显尴尬的站在姑娘身后，自刚来时，说错了那句话，红袖只是不断地为姑娘做鞋，知道姑娘在院子里喜欢打着光脚，偶尔不小心，总被青石的棱角划伤，她一个人把所有的路都磨成光滑的石面，东海的大青石，南山的五色石，取一块都不易，更别说打磨。

    “是啊，好久不出去，竟忘了穿鞋了。”姑娘自嘲的笑了一下，转过身来，“还是红袖细致。”及地的流苏里，探出一只细白的小脚。

    红袖欣喜地蹲下身，为姑娘穿上鞋袜，起身行礼，“姑娘许久不曾出门，请万事小心，愿一路平安。”

    “是了，我自己省得，都歇着吧。”她转身，摇了摇手，自顾自得出了院子。

    从院子里看茗曲山，和从院子外看，果然是不一样的，可是，她果然还是喜欢自己小小的院子胜过外面万千的世界。

    近千年没有出过院子了呢，她抬头又看了一眼那轮月，满月，微带红光，大凶之兆，果然已经近了，真是时不我待的天下，如今这点稀松的筋骨，不知道能不能成事呢，嘴角又是一丝自嘲的笑。

    “若溪，你终于肯出来了。”她闻声望去，店门前杂草里，分明被人开出了一方八角亭，何时的事，她竟不知。她心中忽生凉意，有几分惊奇，一双黑瞳迅速的冷静下来，淡淡的望向亭中，那着红裳的男子，依旧如千年前妖娆，依旧如千年前如泉似水的一汪眼眸。

    “羽哥哥。”柔声似水的一声呼唤，终于，千年的别离在眼前如走马灯般，纠缠彼此的心。所有的言语最终都再也没有什么价值，若溪终于明白，那时那个人说的那句此时无声胜有声，可惜那年大雪封城之时，他说出口，她却不明白。

    红衣的公子羽，那样冷艳的男子，任由世间万种风情都不为所动。千年间，谁人见过他此时这般柔情的目光呢。是她，只有她，从始至终，他抛下一切皆可，只要是为她。

    “若溪，好久不见。”羽重歌不由分说，匆匆冲上前去，将眼前娇小的女子揽入怀中，明明应该很鲁莽的动作，在他做来，却优雅闲淡，“若溪。”说着，将头埋进若溪如瀑的黑发中，深深地呼吸，寻找着久违的味道，若溪的味道，没有变，是他的若溪，喜着白裳的若溪，发间有淡淡的兰花香的若溪，总是不顾及落在身上的香樟花瓣的若溪，无喜无怒的若溪。

    “羽哥哥。”若溪的心突然跳漏了半拍，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会连羽哥哥都不想看见，自己明明最喜欢羽哥哥的，是羽哥哥为她买月白的新衣，是羽哥哥替她梳头，是羽哥哥亲手打磨珞白石的发簪给她，是羽哥哥为她戴良人玉的耳坠，是羽哥哥，都是羽哥哥。可是，有些事情，不能心软，不能，若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羽哥哥，”

    “我备了好酒等你。”羽重歌拉开距离，满脸笑意的端详若溪，“若溪会喜欢这酒的。”转身施术，点了两盏竹灯，长明灯油的火光，透过精雕的竹筒，很温暖的颜色，公子羽的心却有淡淡的清冷，她果然还是那么固执，不肯任何人接近，即使是我，也想就此推开，和当初一样，不会了，这次不会了，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的，若溪，不要再一个人了，不会给你机会开口说离开的，若溪。

    “洛川齐家的佳酿，羽哥哥真舍得，这么好的酒，不是人人都肯用来招待客人的。”若溪淡淡的笑，跟着公子羽进了八角亭，并无去意，只是抬头又看了看微红的满月。

    公子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仍是满脸的笑意，很宠溺的对若溪说：“我花了大手笔，才哄得那位年年为我留一壶洛川酿，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同桌共饮，若溪这样生分，很伤羽哥哥的心呢。”

    “羽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若溪叹了口气，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为什么一出门就要遇见羽哥哥呢，是谁都好，虽然都不怎么好，可是为什么是羽哥哥，是羽哥哥。

    “若溪真无情，在我眼里，若溪永远都还是个孩子，别太任性了。”羽重歌修长的手划过若溪的长发，撩起一撮送至鼻尖，嗅了嗅，久违的味道，如今就在手边。

    “那就喝酒吧，难得见面。”若溪退了一步，公子羽的手中又是空空如也，仿佛心被人掏空了一半，不想再失去了，若溪，不想再看不到你，触碰不到你，再也不想了。

    “好啊，”羽重歌依旧笑颜如花，斟酒给若溪。“好酒果然必须有若溪才喝得怡情。”

    “羽哥哥最爱拿若溪说笑。”若溪笑着接过酒，斜靠在围栏上，两人都不再说话。

    若溪就这样慢慢的喝着酒，那个人酿的酒，她终究还是在千年后，又坐下来细细的品。亭子的视野极好，羽哥哥不知费了多少心思，青潭湘木作料，世间还有哪个肯把那样的木料用在这荒郊野岭，亭子四周可看尽茗曲美景，青的山，绿的水，嶙峋怪石，苍劲古松，还有那棵梨树，那人千年前种在那里，苍凉的说今日有缘随你上山来，日后不一定再有缘来拜访，不如留个念想，日后你见了这树，多少也会念及我，只可惜你念着我树会长高，你不念着我，对它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那人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只可惜这一别竟是千年。

    “常将远乡作故里，不道无情亦有情，易相与，难相亲，醉梦几时休。

    能使杯酒化清池，难叫君心似我心，长相思，短相知，转眼成千年。”

    若溪凭栏浅唱，天地间就突然为这首歌静了下来，羽重歌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也不出声，淡淡的笑，却笑得那般凄凉，好一个转眼成千年，若溪，千年是那么长的岁月，千年，千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