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和莫龙渊谈妥了条件，夏侯珣也如约将万两黄金送到了南通城，好让张楚原在撤离的时候方便带走。万事俱备，他传令下去，让夏侯宇和杨允准备出征，给莫定翔一个意外突袭，顺利拿下南通城。

    夏侯宇、杨允应命而出。

    转瞬之间上元节到了。

    瑛王府内，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京中的赏赐络绎不绝地送到：折扇上千件，扇骨乌木檀香，扇面莹白如玉，适于题诗赠答或描摹风情；绢纱数百匹，晕染成趣，若歌姬着身必是风雅无限；书简数百册，京洛宣纸，隐隐墨香；紫萧若干，莹莹润泽，其音尤佳；花灯若干，制作精巧，刺绣繁复，每一盏都意蕴绵长，如“华山救母”、“麒麟吐瑞”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夏侯珣随意看了看仆役们呈上来的御赐之物，就让那个他们撤下去了。每年向京中缴纳的赋税何止千万，就换来这些没用的东西，实在很难开怀。不过京中的用意也很明确，以礼义为干橹，旨在止战之殇。如是有朝一日自己雄踞天下必然也大兴忠信之道，鼓噪儒雅之风。

    但眼下他所关心的另有其事。不久之前夏侯宇和杨允已经率军奔赴南通城了，按照约定，莫龙渊收了黄金自然不再插手，南通城理应是唾手可得。若此事顺利，今春冰雪初融他将大有作为。

    此刻只需静候佳音。

    华堂之上，歌姬们轻歌曼舞，满室盈袖之香。只可惜，晴娘不在列席之中，总让人觉得美中不足。她最近一直觉得身体不适，需要卧床静养，如今连上元节也顾不上了。

    夏侯珣手一挥，将乱耳丝竹停了下来，抬起朦胧醉眼问向一名乐师：“京中如今都唱些什么曲调？”

    乐师谦恭地回答：“回王爷，京中流行的曲调是这样的。”信手拈来，随意弹出一段旋律。

    “你们就照京中来一曲吧。”

    少时，歌姬们仿效京中薄鬓额黄、翠微花钿，轻启丹唇唱起了流行一时的《踏雪寻梅》。

    唱词风雅，描绘了上元夜京中人潮涌动，纨绔们鸾铃马车，携姬同游的年少轻狂；风清月白夜，灯火辉煌时，摇曳光影之下，京中竟如人间天上，令人迷醉。

    夏侯珣半闭双目似乎被打动了。若是京中也在自己的掌控制之中——这个遥远的梦想比任何美酒都令他迷醉。

    突然，“王爷——”，传令官顾不得礼仪，三步并作两步火速闯进来。

    夏侯珣一惊，站了起来，如狐狸一样的眼睛立刻双目如炬。

    “禀王爷，世子与杨将军大战告捷，顺利取下了南通城。”跑得太急，气息都紊乱了，好不容易喘着粗气，一口气流畅地说了出来。

    这就是他一直苦等的好消息，夏侯珣大喜过望，“好！总算到手了，哈哈哈——”

    左右近侍皆伏地称贺。

    筵席重开，夏侯珣喜不自禁，他盘算着，有了南通城，也就意味着和冀洲、上洲、沧洲比邻而居，伸手可以触及的范围一下子就扩大了很多。

    目前各番形势最为混乱的是冀洲，但是冀洲常年和自己为战，对方猛将雄兵的实力他是知道的。暂时不想再和他们纠缠，等吞下上洲和沧洲再作打算吧。

    正沉思间，忽然有人来报：“晴夫人快要生了！”

    夏侯珣一怔，心中颇为不快，“不早不晚，偏偏是今天！”他暗想着，有些恼意。

    但是站在他的立场必须做点什么，于是披上狐裘：“去看看吧。”

    月圆之夜，天寒地冻。

    弄璋阁，围炉中炭火通明，一群忙碌的女人进进出出，薄施脂粉的脸上弥漫着微微的汗意。

    晴娘分娩在即，痛得死去活来，嬷嬷将她的手脚分开，绑在床周围的柱子上，将熟绢结成结，任她抓握。每一次阵痛来临她都像块被撕裂似的，扭曲着、拉扯着。

    夏侯珣，她年迈的丈夫已经到了，就在外面一个清净的隔间里，产房内的声音历历可闻。然而这并不能让她宽慰反而增添了新的顾虑，她尽力忍着不发出哀号，连嘴皮都快咬破了。

    “夫人！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您别憋着了！”晴娘大汗淋漓就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床被都被濡湿了，面色苍白得似乎随时都会晕死过去，嬷嬷实在看不下去了，粗声粗气地抱怨。

    随着阵痛越来越密集，也就由不得逞强了，她终于呻吟了起来，偶尔也大叫。

    在外面的夏侯珣听得一清二楚，他有过不少的孩子，但生孩子毕竟是女人的事情，他从不曾放在心上，也不会坐在外间等待。但这一次却是例外。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在表达老来得子的喜悦，若是此刻他漠不关系那才是令人意外呢。

    忙碌的女佣们将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令他看着很不舒服，为什么自己必须得看到这样不洁的景象？纷杂的人声中偶尔夹杂着晴娘隐忍的悲鸣，但这丝毫不能引起他的怜惜，此刻他的心情只剩下本能的厌倦，花这么长时间等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落地，世上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

    玉漏一点一点地将寒夜流走，晴娘死命地拉扯着床边的布结，就像溺水的人紧握着稻草一样，时而紧张地拽住，倾尽全部的力量；时而放松一下，随意地撒扯着。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她终于像陷井里垂死的野兽一般地哭叫起来。

    烦躁不堪的夏侯珣起身踱步，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个阴湿、污秽和绝望的地方已待了一辈子似的，正寻思着怎样自然地离开。他漫无目的地打量着房间，透过碧纱的橱窗，一尘不染的神坛上，那张明眸皓齿的少年面具阴冷地对着他笑。

    他吓了一跳，同时产房内传出晴娘尖利的叫声，那一瞬间令他险些也跟着喊出来，只是由于狠命地死咬着嘴唇不放，才终于把内心的狂乱遏制下去了。

    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正转身要走，产婆慌慌忙忙地跑了出来：“王爷，夫人她很可能难产，您看这么办？”

    等了半日等到的不是解脱的结束，反而是更大的难题，一股无名之火腾地窜了出来，夏侯珣怒不可抑，当场一个耳光狠狠抽过去，“你是产婆还是本王是？你要本王去问谁！”大袖一挥扬长而去。

    挨了打了产婆真是有苦说不出来，她只是想问是保大的还是保小的，王爷这般拂袖而去，剩下的人可是傻眼了，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天色开始微明，晴娘显得更虚弱了。她低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谁也听不清楚的名字，已经开始神志模糊了。她似乎以为自己还在向日山，还是那个云英未嫁的姑娘。

    “回来，别走。”她梦呓似的伸出手虚弱地想要抓住谁。

    女仆们面面相觑。

    “快不行了吧？”一时间大家都没了主意。

    嬷嬷一看急了，将一直供奉在神龛上的面具取下来塞到她手里，使劲地拍打她的脸颊“夫人，醒醒！您快醒醒！不是您想要这个孩子的吗？无论如何您都想要他不是吗！再这样下去他就没命了！快醒过来呀！”

    周围的人都惊住了，无论如何她这番举动也僭越了。

    脸颊的疼痛和面具的冰冷却意外地令她转醒了，她微微睁开眼睛，虚弱地吐了一口气，“好嬷嬷，别让我睡过去。”

    嬷嬷立刻热切起来，拉拉杂杂地乱扯一通，直到她下一次的阵痛来临。晴娘痛得几乎要扯断束缚手脚的棉条，紧紧拽着那张面具，简直像要把它捏碎一样，她不时挣扎着坐起来，下一瞬又无力地躺回去。

    “用力！用力！夫人。”

    产婆们见势，拼命给她打气。

    疼痛、休息、疼痛……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离开弄璋阁，凌晨的干冷空气迎面扑来，夏侯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凉意直冲脑门，反而异常舒适。用于点缀上元节的银灯并未撤去，在曲径回廊上渐次明灭，与将曙未曙的天色奇妙地呼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