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老班长正在黄巴巴的马灯光下，缝补着火娃子那被盐碱浸蚀破了的衣服，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就知道是雷队长来了。只要雷继光的酒瘾一犯，他就会等大家休息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老班长的住处。等雷继光一进来，老班长就笑呵呵地说：“队长，是不是肚子里的酒虫又闹意见了？”

    雷继光也笑着说：“哎呀，知我者老班长也！”

    两个人边说着话，老班长已经把藏着的酒瓶给雷继光拿了出来，另外还有一小袋儿花生米。雷继光见了高兴地说：“花生米？还有这好东西？”

    “一直藏着呢。”老班长得意地说，“要不，这帮家伙就像一群老鼠一样，见了还能有你的好？”老班长接着说，“是不是腿伤又发作了？”

    “可不是嘛。这帮老蒋反动派看样子要折磨我一辈子啊！”雷继光说着，下意识地揉了揉腿伤，拧开酒瓶盖子，拿来一个饭碗，把酒瓶里的酒倒出一二两来，重又拧上瓶盖。

    老班长一边缝补着衣服，一边说：“今晚有花生米，不多喝几口？”

    “细水长流啊。今天给喝完了，下次来你就只能拿凉水招待我了。”两个人笑了笑，雷继光说，“唉，酒这东西真奇妙，只要喝上两口儿，腿伤就不痛了。”

    老班长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听夏医生的话哩。人家是医生，知道咋好咋不好。”

    “听呢，听呢。”雷继光边说边端起酒碗，“老班长，你先来一口尝尝，这酒味道好着呢。”

    “酒这东西，这辈子算是跟我没有缘分了。”老班长摆了摆手，对雷继光刚才的回答显些无奈地说，“你啊，就是个嘴上听，一到行动上，啥都忘了。你不知道，多少回把人家夏医生气得偷偷地流眼泪呢。”

    雷继光吱地一声喝了一口酒，用手捡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嚼着说：“这夏医生样样都好，可就是一样不好，眼泪多。”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说我坏话哩！”不知什么时候，夏荷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把已经干枯的红柳枝，刚好听到雷继光的这句话，一边理着鬓边几根被外面的夜风吹得有些零乱的头发，一边就接上了话茬儿。

    雷继光一见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忙改口说：“其实眼泪多也不是坏事，泪美人嘛！是不是老班长？”

    老班长见势，也忙见风使舵打着哈哈说：“啊，对对，咱们夏医生咋样都是个好看的美人儿呢！”

    夏荷佯装不满地对雷继光说：“你少跟我耍贫嘴了。你腿伤疼的时候，谁也替不了你。”

    雷继光在夏荷面前，总是显得有些英雄气短的样子，平时的那种陕西男人特有的英雄气概，在这个平常的女人面前变得荡然无存。面对夏荷的几句平淡的批评，雷继光只能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面对温柔而严厉的女老师那样，调皮地在下面和老班长偷偷地做了个鬼脸，暗暗地笑着。

    夏荷对雷继光的批评其实是一种某种意义上的疼爱。在夏荷的心里，雷继光是个英雄，是个值得她崇拜一生的英雄。她深深地感受到，这种崇拜正在或者已经在自己的心中变成了爱。他们之间的这种相互默契的情感，是在多年的共同战斗生涯中结成的，是被血与火融化在一起的。

    雷继光和夏荷，可以说是一对战场上的生死兄妹。自从夏荷进了战地医疗队，就和雷继光的连队并肩作战，再也没有分开过。特别是解放战争中期，在那次蘑菇屯高地的战斗中，为了整个战局的胜利，雷继光带着自己的一个营同国民党部队的一个团展开了残酷的阵地争夺战。夏荷为了能够及时地让伤员得到救治，不顾雷继光的呵斥，亲自进入战壕为伤员包扎伤口。突然，一发炮弹落在了她和伤员的旁边，雷继光见势不妙，大喊一声“卧倒”。夏荷迅速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伤员，也几乎是同时，雷继光奋不顾身地一个鲤鱼打挺飞扑过去，又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夏荷。夏荷和伤员得救了，而雷继光却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不省人事。

    在战地医院里，医生从雷继光的身上一下子取出了五块儿弹片，但腿部的弹片深深地嵌在骨缝里，至今也没能取出来。那次手术，因为雷继光受伤失血太多，需要及时输血，否则随时都有失去生命的危险。然而战地医院条件太差，没有血源，在这紧急时刻，身为“O”型血的夏荷，首先义无反顾地伸出了自己的胳膊……

    为雷继光输完血的夏荷没有休息，三天三夜坚持守护在昏迷中的雷继光的身边，直至雷继光缓缓地睁开了双眼，才激动得惊呼着，面带微笑地晕倒在病床边，最终被护士们搀扶下去。

    就这样，两个战地英雄，都用自己的血肉之体，彼此延续着对方的宝贵生命。

    ……夏荷把手中的红柳枝交给老班长说：“老班长，白天我看他又在偷偷地捶腿，想是腿受了风寒又疼了。你把这个给他滚上一盆子热水，让他泡泡脚，也许管用。有富说这春天的红柳枝条能够祛风止痛呢。”

    “看看，还是咱们夏医生有心吧？”老班长接过夏荷手中的红柳条，冲雷继光笑着，放下手中的衣服说，“我这就弄。”

    夏荷临走时，顺手拿过老班长缝补的衣服说：“这又是火娃子的衣服吧？我拿去给他补补吧。”

    “不用，这不，我都给他快补完了。”

    “我这会儿没事，闲着也是闲着。你给队长烧水吧。”夏荷说着就拿着火娃子的衣服转身往外走。

    “吃个花生米？”雷继光说。

    “谁和你争嘴吃？留给你做下酒菜吧！”

    “你看，说话带刺儿。”

    老班长不答话，脸上堆着笑，准备给雷继光熬柳枝水。

    雷继光又喝了口酒说：“老班长啊，火娃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以后这些缝缝洗洗的事情，也该让他自己学着做做了。”

    老班长抽着烟，拉开灶，往锅里用瓢添着水说：“唉，也不知怎么了，这火娃子在我眼里，咋看也还是个孩子。”

    老班长说着，吐出一口白烟，缭绕的烟雾笼罩着老班长一脸的慈祥和幸福。

    雷继光也抽出一支烟，对着老班长的烟袋锅借火点着，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火娃子自从跟了队伍，就没有离开过你。这些年来，你是又当爹又当妈啊！”

    “没啥说的，大家能聚到一块儿，都是这辈子的缘分哪。”老班长说。

    两个老战友又吞云吐雾地聊着，一会儿工夫，放着红柳枝条的水就给熬好了。老班长把水舀在洗脚盆里，又兑了一舀子凉水，用手试了试说：“正好。你赶紧趁热烫一烫，除除风寒也好。”

    雷继光忙从铺上站起来，接过老班长手中的水盆，又在自己的面前放下，脱了鞋袜把脚放进盆中。很快，一股暖流从脚底升到了心口窝处。他看着老班长，想着夏荷，心里感到暖烘烘的。

    等盆中的水凉下来的时候，老班长就又从锅里给他加上一舀子热水。两个人就这样一边聊着，一边抽着烟，一边喝着酒，一边烫着脚。

    过了一会儿，雷继光最后把碗中的酒喝完说：“老伙计，把酒藏到你这里还是好啊！要不让这帮家伙闻到酒味，还不早给我偷喝光了。”说完哈哈一笑，双手捋摸着左边受伤的小腿说，“他娘的，原来这疼也有个怕的时候啊。它怕酒呢。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老班长说：“就怕酒？就不怕点儿别的？”

    雷继光恍然改口说：“噢，怕，怕，还怕夏荷，怕这红柳条。”

    说着，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老班长说：“不疼了？”

    雷继光说：“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