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仙淑点着三柱香，双手举过头顶，冲着东山墙上的那天个黄纸牌位拜了三拜，又将那香插在条子柜的香碗子里，长跪于地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

    她磕完了头便双手合十，双目阖闭，叨念道：“阿妈观世音菩萨呀，俺也知道你在那边挺孤单的，要取你的儿子过去给你做做伴，侍候侍候你去，可你没瞅着这种情况吗？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哪个不得你儿子操心照应着呢？阿妈观世音菩萨呀，你儿子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啊，你若是把他抓了去，俺们可咋活呀？你若实在觉得孤单就把俺抓去吧，俺愿意替你儿子侍候你去。大慈大悲阿妈观世音菩萨……”

    韩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就吃斋念佛的，儿子韩高丽虽然不信这一套，可不但没说服了她，反而越信越虔诚了，即使在最紧张的年月里，她照样在后面黑屋子里供着。

    你赶她死后，崔仙淑不忍心断了这个香火，有心要接着供下去，怎奈韩高丽死活不允，所以她便求九先生写了个韩老太太在天之灵的牌位，供到东山墙上了。表面供的是老阿妈，可她心里供的却是观世音菩萨，这也可能在一家子中找到了信与不信的最好结合点。

    然而，不管她怎么烧香，怎么磕头，怎么哀求祷告，韩高丽的病还是一天不似一天了。他整天整宿半阖着眼，半张着嘴，呼呼达达的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

    他咋不病成这样呢？如今土地分了，牲畜分了，生产队也不复存在了，紧接着木妮子又带头把韩老太太的坟给平了，这简直就是当头一棒，若是能支巴起来骂她一通，打她几巴掌或许能好些，可他病得浑身连一点昂劲也没有了，这会儿他只有躺在炕上生闷气的份了。

    再说火妮子更叫他他生气，她跑到城里那么几天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说啥也瞧不起人家铁成子那孩子了。寻思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好拴住她的心，谁知她结婚证一撕就罢婚而去。你说这咱的人咋都疯了咋的，哪有这样式的呢？这不等于照着他的心窝子捅一刀吗？

    头上挨一棒子，心窝又挨一刀，你说这还有个好，他的病不重才算怪哩，眼下有口气呼达着算是命大的。他已经有好些日子吃不进啥玩意儿了，成天成宿就迷迷糊糊地躺在炕上，冲他的耳朵使劲召唤好许才能欠欠眼缝儿。

    先前，木妮子好说歹说他才住进了县医院，可住得好好的他却说啥也不住了。他有时说俺没啥大病，死不了人的，花这冤枉钱干啥？可有时又说俺这都是老病了，到哪也扎鼓不好了，可不能叫俺死在外边啊。木妮子被他闹得没法子，只好开一些药，求个小车把他接回来了。

    牧牛地这疙瘩有个老习俗，就是有儿有女的老人若是有病死在外面，都能叫人家笑话掉大牙的，即使住进了医院，可约觉着治不好了，也得折腾回家里靠日子的。

    韩高丽干了一辈子村书记，压根儿不信这一套的，可到节骨眼儿上也闹着要回家，八成不单单是怕自个儿死在外边吧？他还是舍不得南岗子这片土地呀。

    自打韩高丽从医院回来，九先生两口子就没黑天带白天地守在这里，只不过这会儿他的医术有点无能为力了，人家都病得水米不打牙了，还能喝他的草药汤子了吗？

    他一会儿掐着手腕诊诊脉，一会儿凑到跟前望望气色，再不就用手指压住额头试试体温，侧楞着耳朵听听鼻息。他的脸一直是板着的，传达着他对韩高丽病情的判断信息，当然也传达着他的同情、惋惜、无可奈何的沉重心情，像晴雨表似的左右着在场所有人们的情绪。

    在场的人们还有谁呀？哎呀，那可老鼻子了。同韩高丽一个车道沟来的那茬子人像杨福和杨孙氏、牛得海和老牛婆子、孟仙儿他们都死了，可还有没死的呀，像孙坚老妈，孙坚两姨兄弟两口子，还有老韩家西院的老周婆子和她的两个孩子都在场。你赶像九先生两口子，还有疯婆子、刘老蔫、小春儿、铁成子这些坐地户的老老少少也都成天成宿地守在这里的。

    别说本屯子的屯里屯亲呀，连穷窝棚、望河台、山林子、宝兴岭等前村后屯的，大凡和老韩家有过交往的也都三天两头跑来瞧瞧的。有的见屋里搁不下就在院子里站着，院子站不下就在院子外转悠着。崔仙淑和金妮子、小浩儿迎来送往，提茶倒水，递烟点火忙得脚打后脑勺子。

    要说忙顶数木妮子忙，村上一大滩子事，一丁点工夫也离了眼神，哪疙瘩照管不到哪疙瘩出毛病。尤其殡葬改革这件事更叫她闹心，新二县官虽然不下来，但这事却抓得牢牢实实的，一会儿说这么整，一会儿又说那么整，折折腾腾的，叫木妮子不但难以招架，而且也无所适从。

    这日，傍下黑儿人们渐渐离去，崔仙淑打发土妮子、金妮子和小浩儿睡着了，见木妮子也一副困乏不支的样子，便叫她到后屋眯一眯，惟留她自个儿守护着韩高丽。

    待点灯时分韩高丽浑身烧得像火炭似的，稀里糊涂的直门儿说胡话，她便打盆凉水给他擦身子。她擦着擦着见他睡着了就收拾收拾也在他的躺下了。

    恍惚间，韩高丽飘飘悠悠地来到一片山地，有高大粗壮的树木，有横七竖八的灌木，有齐腰深浅的杂草，脚下有依稀可见弯弯曲曲的一条毛道，背后似乎刮着清清凉凉的风，头上似乎飘着星星点点的雪，整个都是枯萎不堪的。

    自打病倒以后，他几乎每天都浮现这种幻觉，不是来到一片山地，就是来到一片草甸子，每当这时他的脑袋瓜子里便旋转着一些过去的人和事——他带领鲜族兄弟同白氏家族争夺牧牛地的那场血战的情景；他同牛得海、孟仙儿去找王均告状的情景；他掐着老猎枪钻进荒山野林追杀郑启峰的情景；老妈被黄飞虎逼迫致死，他从公社监狱跑出来赶丧的情景……几乎他这一辈子的事都在他的脑袋瓜子里轮番展现出来，那些人就像在他的眼皮底下一般，打都打不走的。

    他见到最多最真切的还是他的老妈韩老太太，她说不定啥时候就出现在他的眼前，或坐在他的头上，或坐在炕稍那边的炕沿上，或在炕脚底下坐着，梳的还是她活着那咱梳的那种头发，穿的还是她活着那咱常穿的那身衣裳，来了也不吱声，只是一个劲地瞅着他笑……

    开始他有些发怵，心想，俺老妈不是死好多年了吗？她咋还说回来就回来呢？俺这不是活见鬼了吗？人都说，有病的人见了死去的人点气低呀，必死无疑呀，俺这病是不能治好了。有时他这般寻思寻思就吓醒了，摸摸脑袋瓜子大汗淋漓，摸摸身子也是水涝涝的。

    这会儿他想这是啥地方呢？这是俺领着朝鲜族兄弟来这疙瘩开荒占草走的那条道吧？这是俺们同白氏家族浴血奋战生死争夺的牧牛地？这是俺掐着老猎枪追杀强奸犯郑启峰，三枪打死一只东北虎的那片山地？

    不对不对，全他妈的不对，哎呀，俺这脑袋瓜子咋的了？咋这般混呢？这不明明是柳条通嘛，俺老妈就埋在这里呀。他这般想着，就见前边果真蹲着一个老太太，头冲着另一边，垂得低低的，只能瞅着她的后脊梁骨。

    他的脑袋瓜子忽悠一下子胀得老大老大的，心想，这不是俺的老妈妮嘛。他麻溜儿跑到跟前一瞅果真是自个儿的老妈，倒背着身子叫他咋也瞅不着她的脸，也不见她说话，只是隐隐约约听她在哭泣着。

    俺老妈咋在这里？这里多冷啊，快进屋暖和暖和吧，可他四下瞅瞅，却是空空荡荡的。他想，这就不对劲了，俺老韩家尽管日子过得挺紧巴的，可房子还是有的呀，咋如今连个房子的影也看不到了呢？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发青，咬着牙说，他妈的不孝子孙啊，不孝子孙啊……木妮子，你这个忤逆，你这个不孝的子孙，你咋给自个儿奶奶的坟墓给掘了？害得她没房子住。你这个忤逆，你这个不孝的子孙啊……

    他卟嗵地跪在老妈的跟前，死死拉着老妈的手，痛哭流涕地说，阿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