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星看着火,庙里只有柴火断裂的声响。
那京商先是忐忑,然而不见有何动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那煞星没动手取他的命,那他性命无虞了,正当他暗自庆幸,却听那煞星道:“你这故事,我还没想明白,你的脑袋暂且寄在脖子上。”
京商心中咯噔一下,蹙了一张脸,比苦瓜还苦:“嘿哟喂我的爷!像我这样的,世上何止万千,怎么惹上道上的那些大神啊……”
“你说,谁是下一个。”煞星充耳不闻,只又问他。
京商只认命地摇了摇头:“怎么又是我……”嘀咕着抬起那双绿豆般的眼,先是从罪囚面上扫过,只见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形貌,再看那对小夫妻,相公在他的目光掠过怀中的夫人之际,狠狠刀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收回,最终如同苍蝇般粘在了那押解人犯的老头身上。
“就……就那老头吧,大爷。”
于老头“簌”地站了起来:“我……我哪里会说什么故事!”说着又茫然看向四周,“至少……现在也还没有想出来。”
那罪囚看着于老头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愁得团团转,心生怜悯之意,便开口道:“于老爹你坐下来,这一个故事我来说。”说着微微正了身子,就要开口。
“你最是无趣,会打扰我继续听故事的乐趣。”煞星冷冷道,然后他微微眯了眼,又看向那于老头,“你的身上有味道,所以,必然能讲出令人感兴趣的故事来。”
于老头一愣之下,手不自觉抓向身侧。
“畜生鼻子,狗娘养的。”煞星接着道,“我知道你们想什么。”
于老头见避无可避,只得应承下来,他从腰间摸出一个杏色的小布包,小心翼翼打开,竟是一支铜管制的长烟管,那烟管上有精细的雕花纹饰,与他身份全然不同地体面,他深情地看着那烟管,用厚茧的手指摩挲着,将那浮雕抹得更加裎亮。
“可容老爷子我抽一口烟再讲?”他说着,整个人忽然变得体面起来,那神色宛若德高望重、端坐明堂。
“小娘子,帮老爹点火。”煞星瞥了女子一眼。
那小娘子不敢怠慢,忙上来在旁边伺候着,那于老头将烟叶自布包中取出放好,递给她,然后道:“这是上好的烟叶,只那么一点,费了老爷子我二个月的饷钱。”说完别有意味地扫了那煞星一眼,“有这味道,自然有故事。”
他半眯着眼,鼻子里喷出一阵轻烟,惬意得紧,抽了一盏茶时间,便自得地从口袋里摸了把钥匙出来,递给旁边的小娘子:“去,帮那大人卸下枷锁。”
那娘子一愣,罪囚倒是直了腰杆道:“于老爹,瞿某负罪之身,不可坏了规矩!”
“大人,这故事一说完,老爷子我可就不知道还有没有福分继续叫您一声大人了,您就当做圣上法外开恩罢。”于老头说得随意,那罪囚却听得酸楚,只好应了。
“之前那商爷既然讲了前朝之事,那老爷子我就讲讲今朝的事儿。老爷子我姓于,年纪轻时读过书,考过科举,多年不中,后来为生计,老父托人给找了个守门卒的差事,在沧州城一呆便大半辈子,平日没别的爱好,喜欢到东城茶肆听梁大嘴说书,也曾去过京城,听过鼎鼎有名的五柳茶馆铁老板说的轶事,听过事儿也不算少,当要真说得上传奇,却还得说说二个月前在沧州河发生的事儿。”
“嘿,于老头儿,你还说自己拙,这可能赶上说书的啦!”那京商啧啧道。
“哎,豁出去了……”于老头笑笑,神态上是一副全然放下的模样,“孩童时想做个侠义之士,少年时只想着功名,等到一切成空,便思量着做个说书的先生,接着给人说故事还不忘记自个儿曾有过的念想,只是这世道……连这点也都难,最后也就只好做个看客罢了——如今虽是赶鸭子上架,那也算得圆个念想罢。”
他说得轻松,却掩不了话中的苍凉之意,煞星默默看着他,只把火撩拨得更旺。
“二个月前,沧州城出了件大事儿,有三个大官死在了沧州河里,且死状甚惨,身首异处,其中有一位武大人那身份可是了不得,乃是京官,且身居要职,武功高强,尤其早年在江浙徐塘一代平乱有攻,颇受圣上器重。原本这应是震惊朝野的大案,可因为某些原因,朝中对此事处置却很是低调,各位可知原因?”
他说着,眼中余光扫向那煞星。
“因为他们都死在红舫。”于老头补充道,“在座都知道红舫是什么地方罢,便是妓船。天下人都知道圣上极为看重官员的操守……”
“啧……”煞星冷笑了一声,“十二岁的小犊子,毛都没长,倒是先懂得‘应天理灭人欲’了——感情是摄政的那位皇叔看着后宫佳丽三千自个儿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才要求全天下都跟着他‘操守’吧?”
“你这般口出狂言,可知是犯上!”罪囚不悦。
煞星不搭理他,只冲着于老头道:“继续说。”
“稍有见识的人,尤其是京都之人,都知道天子身侧,炙手可热势绝伦的无非左派慕家祠右派衡王府,而这武大人正是慕家祠的子弟,所以对此事的追查明着看是风平浪静,实际上,白天黑夜甚至我们这些守城卒都要轮值巡夜呢,我们县太爷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围着那钦差大人转。当时派来查这案子的正是瞿大人。”说着于老头向着罪囚拱手一拜,众人听罢,脸上无不露出惊诧的神色,看向那罪囚,见他虽是落魄,依旧气度不凡,刚正阿直,不由信服。
“两个月前,大人办案,那时老朽正应了县太爷之令,鞍前马后侍候,对大人的品行深感佩服,现在斗胆问大人一句,可容老朽继续说这故事?”于老头恭敬地问。
那罪囚看了那于老头一眼,只见他神情恳切,只点了点头,末了交代道:“说便说罢,但记得把故事中干系人名字隐去。”
于老头得了允,便继续说了下去:“在查案过程中,瞿大人发现几个疑点:第一是凶器遍寻不到,从尸首的切口看来,凶器是极锋利的薄刃,当初这三位大人上了妓船,旁边有护卫暗自跟随,并未见有人将凶器落入水中,事后瞿大人派人潜到河底找寻多时也无踪迹;第二是当初那三位大人招了二妓上船,弹唱助兴,途中二妓唱完曲,得了打赏,中途下了大船,上了另一艘小船,此后直到护卫发现他们惨死,并未有人上过船;第三便是那中途下船的二妓不见踪影,事后查遍沧州妓船,竟无人识得那二妓和接她们的船只。但若说是这二妓杀人,也有疑点,女人气力有限,即使手持利刃,又怎能一击便削下一颗人头?”
煞星将目光从火堆挪到罪囚面上:“所以,此案最终成谜?”
罪囚摇了摇头:“此案,让老夫识得了有位友人曾说的一句话‘庙堂之外,还有江湖’。”
“大人,你果真……”于老头长叹道。
罪囚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瞿某虽未见其面目,确是知道凶徒身份,所以,瞿某因私废公,罪有应得。”
煞星忽然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方才那样大义凛然,原也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倒是个好故事。”
“这位瞿大人,在下可否多嘴问一句,您到底是为了什么包庇那凶徒,哪怕死的那三人恶贯满盈,也好歹是三条性命。”那白面相公忽然问了一句,他娘子偷偷瞥了眼那煞星,用力拽紧了他的袖子。
罪囚低下头去,思忖了一会,才道:“这虽是个强权当道的世道,然而,弱者,也不是生来被践踏的——所有的人,都应昂首挺胸地活着。”
那白面相公呆呆地看了他一会,终于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他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