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煞星坦然受了她的鄙夷,眼中依旧波澜不惊:“下一个,你来。”
手指直直指向那年轻的相公,那相公神色微变,身体一竦,差点儿要站起来,却被身旁的娘子按下,那看似柔弱的娘子用力握了相公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缓缓道:“我家相公不擅言谈,这故事,妾身先想好了,可否将他之顺序与妾身调换一下。”
她说这话儿的时候,依旧是那样柔弱无依,甚至连头也没敢抬起来看那煞星,只是将身子从身旁那温暖的怀抱挪了出来。
“你愿为他舍生?”煞星笑道,这是他第一次发出笑声,笑声忒古怪,那声音听来也如他说话一般冷硬,只有那“呵呵”之声,教人听得出是在笑,“那好。”
那娘子得了他的允,便先是坐正了身子,然后将身上的斗篷解下,露出窈窕的身姿,这时众人才看清了她的模样,她长得并不出色,甚至于有些儿配不上那清俊的相公,年纪又大,然而她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清新淡然的气质。
她慢慢地将那件斗篷叠好,然后一点点压平,双手递与相公,然后将额上几缕散发捋到耳背,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从容自得如同是在自家闺房,做完这一切,她抬起眼来,直直盯着那煞星隐在乱发中的一双眼。
“好清亮的一双眼。”煞星道。
娘子微微颔首,然后别有意味地看了自家相公一眼,才回过头来,朱唇微启。
“你们在座,有没有人听过‘狐嫁’?”她的眼变得很亮,一扫之前的柔弱迷离之态,“在我的家乡,徐塘一代的乡野间,也叫‘狐狸娶亲’。”
她天生是个讲故事的人,她的声音那样柔和动听,甚至她面上的表情也随着她故事中人物的身份、年龄、际遇而变化万千。
徐塘一代的山野间,有这样一句俚语“草长莺飞二月夜,正是徐塘狐嫁时”。在这个季节,养有女孩的人家,是绝不允许自家姑娘在日落后还出门的,因为传闻此时山野间会出现条条鬼道,鬼道上有小狐抬花轿,鬼火引路,将误入鬼道的童女掳入轿中,嫁给狐仙,嫁给狐狸的童女便再也不能回到人世——哪怕能有万一的机会再回故里,也再也没有办法教人看见她们的身影,因为一遇狐嫁,便不再为人。
尽管这传闻深入人心,但每年总有那么几个童女遭了“狐嫁”,不见踪影,奇就奇在她们的家人不见了女儿,既不报官,也不见去找寻,只说遭了“狐嫁”,只能怨女孩命不好。纵是偶有新上任的县令想要查这事儿,那些丢了女儿的人家,也只一口咬定是“狐嫁”作祟,实在是教人无可奈何。
她说到这儿,抬起眼,眼色映了火光,分外明丽:“我要说的‘狐嫁’故事,就发生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京都有一户方姓人家迁到徐塘那处山野,那户人家家主本是官宦子弟,为避祸入了那山野,迁徙途中死了夫人,身边又跟着一对八岁的双胞胎的女儿,为照顾女儿,更为了延续香火,方老爷娶了当地女子常氏为妻,那常氏是当地大户,又为方老爷生了一个儿子,故在家中可算说一不二,极为专横,又因善妒,以至于每次看到那对漂亮的小姐妹,都心有不快乃至处处刁难责骂如待下人,方老爷明知常氏不贤,却也不作声,更助长了妒妇气焰。
常氏入门第二年元宵节,镇上办了灯展,亮如白昼,方老爷携全家前去赏灯,回家须路经一片野林子,回家途中,马车经过那片野地,轮子忽然陷到泥中,方老爷唤全部男丁去推那马车,于是车中就只剩女眷,常氏看着车窗外野林子萤火森森,动了歹念,于是对着那对姐妹谎称前日有一只手镯掉在林中,逼迫她们去找,不从便拔了金簪去戳,小姐妹只得下车去寻,然而她们方下了车,进了林,却听见车马粼粼,呼啸离开,追也不及,便被弃在林间。
直到第三更,方家才觉察丢了女儿,方老爷责问常氏,那常氏谎称在车中就已睡去,不知小姐妹何时下的车,正当方老爷要带人出门找寻之际,只听到那姐妹中的小姐姐在院墙外哭,开了门她便扑进来,常氏陪侍在旁,小姐姐也不敢说话,只道自己和妹妹走散了,叫爹爹去野林子找妹妹。说话间像着了魔,抱着奶妈不放,听来大约是“鬼火”“青灯”“黑虎怪”,下人听得头皮发麻,方老爷安置好小姐姐,便带了人出去,不一会人就回来了,只是去寻人是走的是正门,回家却偏偏走了后门。
小姐姐在床上躺着,却是睡不着,只眯着,忽然听爹爹悄悄叫奶妈出去,便也悄悄跟着,一会到了后院多年不用的厢房,只见小小的厢房,灯火通明,还有股血沫子的味儿,她本想进去,却见常氏铁青了脸,立在门边,用一块帕子掩了口鼻往里瞅,她平日给欺侮得厉害,这时便本能藏起来。屋里传来妇人的哭声,正是奶妈,还有爹爹的叹息声。
“妹妹你怎么这样苦命……这苦命的娃儿哦……”奶妈哭得撕心裂肺。
小姐姐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叫出声来,那“妹妹”正是奶妈平日唤她小妹的名儿,她几乎就想冲进屋去,却听见常氏道:“不准哭,你还想外人都听到不成!你手脚利索点儿,看还有气儿么?”
她这样说着,只听奶妈哀叹了一声,哽咽着出了门,手里还捧了一盆水,走到旁边花圃一下子就把水都倒在了里面,小姐姐正藏在那花圃边上,只觉得那水中一股腥臭的味儿直冲到鼻子里,几乎要作呕,再接着灯火一看,竟是一盆子血水!当即吓得魂都要飞去,腿一软再也动不了了。
“还能活,只不过……”屋子里传来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她听出正是村中的赤脚大夫。
“只不过什么——都成这样了,再怎样你也得说明白呀。”爹爹几乎哭了出来。
“救活以后也多半是废掉了哟……”
“千刀万剐哟,天打雷劈哟!我方某人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哟……”爹爹已经泣不成声。
“老爷,您别伤着心肺,事到如今,也只能‘狐嫁’了。”那常氏叹道,“出了这种事情,传出去可是大晦气啊,如今只能当做‘狐嫁’了……”
“可……可妹妹她还没有……”爹爹哽咽了。
“老爷——她如今这样子,活着就是受罪,而且事情要是传出去,我们方常两家都不用再做人啦!姐姐她也还要嫁人啊,小弟弟他也还要娶亲啊!我们都也还要出门啊!老爷……别想了,趁着五更天不到,赶紧‘狐嫁’呀!”
那娘子说到这儿,故意停了下来,凤目流转间带了凄绝的神色,别有意味地看向那煞星:“你可知道什么是‘狐嫁’?”
煞星摇摇头:“听说过,但不全懂。”
那娘子嘴角不自然地往上扬,又笑着看向罪囚:“我看着大人面熟,该是从前在江南打过照面,敢问大人可在江南做过父母官?”
罪囚的眉蹙了起来,然后缓缓开了口:“瞿某……无能……”
那娘子无声地笑了笑,笑靥中悲恸难当,引得她相公不由叫出声来:“胡娘……别……”
“我要说!”她的声音悲痛却有坚决,她回头看向那煞星,“有人等着听呢是不?”
煞星点头:“你若敢说,我便敢听。”
小姐姐虽然还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回事,但是知道自己的小妹妹肯定遭了不好的事情,她再也不管那后母,一下子爬起来往那屋子冲去,那常氏看到她的时候也愣了一下,还来不及拦阻,便被她闯进屋去,一进门,果真见那小妹妹躺在那儿,全身给裹了一层又一层白布条,白里渗红,地上一地破碎的血衣,床栏和布幔也斑斑驳驳都溅了血沫,煞是骇人,她惊叫一声,便扑上去抱她,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