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正感头脑欲裂，好似被紧箍咒套住了一般，陡觉一股暖流自左腕“大陵”穴涌向心头，自己如梦初觉，顿时醒转过来。他赶紧镇摄心神，感慨道：“庄主棋思奥妙，所布置的阵势宛如一个个大沼泽，令晚辈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欲罢不能，在下甘拜下风，心悦诚服。”

    柳琨微笑说：“你年纪轻轻，棋艺便有这番造诣，已很是难得了。明知自己不敌，可你依然坚持到底，足见你毅力过人，难能可贵。只是你的棋思微显涩滞，往往因不忍弃子而失了先机，殊不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失，何来得？在必要的时候舍弃一两颗子，而换取全局的胜利，又何乐而不为？”

    刘盈不禁赧颜，心念道：“我打小便锦衣玉食，因而被恩宠得惯了，往常都被奉承到云里雾里去了，还满以为自己棋艺已臻国手之境，看来都被蒙蔽了，自己又何尝反省过？何尝看清过自己？我身为皇帝，见事却如此肤浅，怎能掌管天下大事呢？怪不得太后老责让我说：‘柔懦无才，不肖乃父’。”想到这里，不由得冷汗浃背，毛骨悚然。

    待过片刻，刘盈方道：“晚生今夜得开眼界，才知何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真成了井底之蛙了。”柳琨捋须微笑，劝勉道：“公子勿用过谦，假以时日，你定能超过老夫的。”

    既然明白通过对弈这笨法儿来寻找破解残局之道是不可能的，刘盈不愿再“自取其辱”，无聊之下，又精心思考起墓顶的残局来，然而那残局委实太过精微玄妙，他百思而不得其解。渐渐感到头胀心烦，刘盈只得放弃，掉头一瞥，却见柳琨眉头略皱，若有所思，一张愁苦的脸色，全然不像刚才对弈时那副兴奋狂热的模样。

    过了良久，他终于嘘了口长气，喟然叹曰：“人生如棋，往往以一步之误而致满盘皆输，我念及师门隆恩放他一马，却因一时之不忍，致有无数人无辜受害，其罪愆何辞？哎！全小信义而损大德，终究是我错了。”

    刘盈晓得他又在感怀伤情了，忍不住慰解道：“庄主也是一番好意，盼他能悬崖勒马，痛改前非，谁知他‘灯里无油——点不明’。那也不可救药了，你就别太自疚了。”但闻柳琨仍然喃喃地说：“其实小时候他心性并不坏，我们相处得极融洽，胜似亲弟兄，后来他结交了些狐朋狗友就变了，连师父也喝不住。”

    刘盈道：“人大心也大，万事万物都要变的，强管是无用的，便让一切顺其自然吧！”他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反去安慰一个五旬以上的老者，连自己都觉得搞笑，然则人皆有感情脆弱的时候，那是不分老幼的。

    柳琨听到刘盈劝慰，沉吟片时，似乎已做了抉择，面露坚毅之色，自语自言：“师父！弟子没能遵守你的遗意将他管教好，但我也不能任其茶毒人间，我不能一错再错。”

    刘盈见他脸色虽不能转阴为晴，却不似先前那般自愆自悼了，实在不愿让他再沉陷于悲怆的情怀里，调换话题道：“庄主倡导武林同道捐弃前嫌，罢手言和，让天下太平，四海靖宁，诚为大仁大义之人。江湖上但要有人提起‘江南第一剑’柳琨之威名，众人莫不肃然起敬，举手加额，称誉不已。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前辈又何须因一念之仁而郁郁不乐，这般徒然毁伤自身，亦复何益？”

    这番话侃侃说来，略微凑效，柳琨脸上虽不是阴云尽扫，却也颜色稍展，皱眉苦笑说：“小兄弟真会哄人欢心，柳某但求他们背后不骂我伪君子便感天谢地了，哪还会苛求别人存感恩戴德之心？公子年少，然而见闻颇广，不知途中听得了甚么消息？”

    刘盈不禁佩服他的老成谦逊，知他是位彬彬君子，不愿听那些夸诞无实之言，遂据实以告：“有人说庄主是在假施仁义，收买人心，说什么自春秋诸候争霸以来，江湖纷争愈演愈烈，门派风波从未止息过，庄主妄想武林统一，实是痴人说梦，不自量力。不过请庄主不要在意，这只是某些无识之人的偏见而已，大多数人对庄主皆崇仰殊甚，譬如曲大哥便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柳琨眼中掠过一丝感激之情，慨然道：“我本来就是衰耄无能之人，一些蜚语流言在所难免，但求问心无愧便罢，难得还有人看得起老夫。”

    既而又道：“老朽垂暮之年，固然不该多管闲事，然而武林中传闻楚霸王遗孤项英重履江湖，意图东山再起，天下恐怕又要大起干戈，生灵涂炭了。我虽欲栽花种草、遣情适兴而不可得也。王朝兴亡更替，苦的只是无辜百性，其实无论是谁当家作主，但要能善待百姓，让大家安居乐业，都是一样。”

    “以前各国兼并，战事频频，百姓生活无计，方虎啸山林，劫富济贫，以求自保。现今皇帝倡以‘仁孝’治国，纳‘休养生息’之策，国日以富，民日以强，而此时若有人再打家劫舍，甚至挑起兵祸，那也太自私，忒不应景了些。”

    刘盈听了这一席话，点头不已，满脸均是钦服之色，说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庄主怪不得克执江南武林之牛耳，光这般见识气魄便少有人及。”他此时方真正领略到对方胸襟之博大。

    但听柳琨续道：“然而朝廷亦有举措失当之处。”刘盈悚然一惊，见是说到了朝延，更是凝神倾听，只闻道：“朝廷对武林人士的手段未免大强硬了些，光黑鹰堡八百号人口，不分老幼恶善，竟被诛杀得鸡犬不留，但凡有牵连者，尽皆夷族灭种。死者累累，惨不忍睹。”

    “自夏、商、周以来，善执政者莫不知恩威之用，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讵有单凭武力就能治理好国家的？‘尧舜帅天下以仁，则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则民从之’。”

    “物有好坏，人有良莠，黑鹰堡里亦有不少长而贤能之人，其老孱孺幼何其无辜！朝廷不按功罪，一概格杀，吾侪思之寒心。假若武林人士人人自危，奋起反抗，朝廷唯有多损兵耗财而已，又有何益？皇上此举，实令柳某大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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