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今天的对手颇有些难缠。然而慕蓉却除了点穴和躲闪，束手无策。她是刺客，说过的谎、耍过的心机、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唯独这次——虽然她知道自己接近他只是一个谎言，虽然她明白只是利用他找到阿庆，虽然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一切只是阴谋和骗局，可是——

    看着近在咫尺的赵成一面浴血奋战一面下意识分心护着她，看着他身上的白衣渐渐被鲜血染红，看着自己为了说过的谎而不能出手帮他，直到——看着他的身体被对方一剑刺穿，滚烫的鲜血喷到她的脸上——她那被鲜血恩怨磨砺得已经淡然的心，瞬间狠狠抽痛。

    慕蓉伸手扶住赵成，染上了他的鲜血的双手，骤然颤抖。反手一点，赵成便倒在了她的怀中。眼中，闪出了阔别已久的凌厉杀气。

    慕蓉轻轻擦拭着赵成额上渗出的汗水，下意识的叹了口气，心底却出现了从未有过的酸楚。为了医治他背上的伤口，慕蓉脱掉他的上衣，却倒吸一口冷气——他身上新伤旧伤大伤小伤，触目惊心，她不禁心疼起这个男人来。他到底是谁，都经历过些什么，只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眼里的风雨沧桑却让他少年老成，伤痕累累，冷漠无情。

    这么多日子，她从未见过他的表情起过一丝波澜，除了平静，就是面对敌人时的凛冽如冰。他明明是个刺客，她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都护着她。叹了口气，把血色的巾帕在水中轻轻揉搓，拧干，回头却发现他已经醒了，暗赤色的一双瞳仁静静的望着她。

    “我们是如何脱险的？”慕蓉笑了笑，就知道他会怀疑。“你到底是什么人？流沙唉！天下间没有几个人希望被他们盯上。”果然，赵成沉默了，转头望向窗外，眼光迷离而深邃。

    慕蓉看着他这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然而笑着笑着却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出，栽倒在了地上。赵成迅速起身，却因为扯动了身上的伤口，剑眉微皱。

    医馆。

    大夫说慕蓉是染了风寒又受了内伤，加之劳累过度导致的。赵成静静地坐在榻边，看着她静好的面容。他要怎么对她说，这江湖上几乎所有人都想杀他，他亦不想走上这条路，然而他的命运却从离开师门的那天起，就已被人牵制。虽然双手及剑上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却非他所愿。他手中的剑，叫寒渊。慕蓉若是识得秦国文字，定然瞠目结舌，因为——

    “阿庆……阿庆，离开她……危险！阿庆——！！”赵成混乱的思绪被昏迷中慕蓉的惊呼打断。那喊声带着哭腔，撕心裂肺。赵成按住她的肩，“慕姑娘，慕姑娘！”略微施力，慕蓉豁然睁眼。

    慕蓉睁开眼的那一瞬，看见眼前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以为，是阿庆。一眨眼，却是赵成。流光溢彩的眸光瞬间黯淡了下来。

    赵成看见，她睁开眼的那一瞬，有一滴清冽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流下。他看见她眼中瞬间燃起灿烂的火焰，忽的又熄灭。

    两个人，静默的对视着。彼此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万语千言。

    在那个赵成和慕蓉都受了伤的黄昏，彼此的沉默成了水天一线。

    八、

    那日以后，再上路的时候，本就寡言的赵成更加的惜字如金，而慕蓉也一改往日的为了打破沉寂而自说自话。

    她清醒的意识到，纵然与赵成的关系已渐渐地趋于朋友，但终究他们的立场还是敌对。她的心，终究没有，也不能那么狠，那么冷。

    夜。漫天星光。

    慕蓉无法入睡，于是到客栈屋顶上，试图平静烦躁的心。身后一声微弱的响，回头，是赵成。慕容笑了，想起了他们算得上真正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

    赵成在她身边坐下，慕蓉侧眼斜睨他：“夜深了，怎么还不睡？”“你不也一样。”他停顿了片刻，“阿庆……是谁？”赵成侧过头，慕蓉惊讶的表情在他意料之中。“你昏迷时，喊着这个名字。”

    似乎打开了闸门，大段的回忆瞬间涌回她的脑海。这才意识到，跟他在一起的日子里，她竟很少想起阿庆。他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听着她的声音顿时暗哑，“他……是我师兄。”赵成不搭言，等着她说下去。慕蓉抬起头，看着黑得深沉的夜空。“后来，由于一个误会，我们反目。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慕蓉心想，而且这场误会，定和你脱不了干系。

    没听见回应，慕容抬头看他，却发现赵成百年难得变化的眼神中竟带有一丝探寻，“你喜欢他？”慕蓉脸上一红，“哪有。”转移话题，“你是刺客？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置你于死地？还会惹上流沙？”

    沉默。深深的静默。静得仿佛夜风都停止了吹拂。

    “我不是刺客。”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低低开口。“……”慕蓉庆幸自己居然没有在这漫长的沉默中睡着。赵成看着满天星斗，他那暗赤色的瞳仁里，也洒满了璀璨的星芒。“我只是一个剑客。”慕蓉皱了皱眉，下意识的看了看他手中的剑，脑海中闪过了阿庆的惊虹。

    几乎是无意识的问出口，“当初你可以不管我的，为什么护我？”“他们要杀的是我。”慕蓉邪魅一笑，“你就不怕，我也是来杀你的？”赵成看着她的笑容眸光一滞，“不怕。”声音冷了几分，心里却想，你不会的。为什么？他也不清楚。慕蓉自然不知他心底的想法，兀自想，确实不需担心，以他的身手，如果她有任何异动，恐怕早就死在他的剑下了。

    慕蓉的声音轻了下来，自言自语般，“剑，是天下间最危险的武器，靠的太近，不仅会伤到别人，更会伤到自己。”赵成怔了一下，眸光暗了暗。慕蓉继续道，“剑客，骨子里都是冷的，越是好人越是冰冷，因为他们怕伤害到身边的人。可说到底，最终伤人的，是剑，还是剑客？”

    赵成沉默良久，竟不知如何回答，却发现她正直直的看着自己，清丽的双眸中，泫然欲泣。他愣住了。“其实，你们都一样！”慕蓉冷冷的甩下一句，起身便走。眨眼的瞬间，一滴滚烫的泪砸了下来，却不偏不倚的落在了赵成的手上。

    那常年握剑的修长右手微微一抖，抬头望着慕蓉愤然离去的背影，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日以后，两人之间更加沉默。

    一路上也听说了不少的事情。

    嬴政统一六国的野心愈发明显，最先遭殃的很可能是邻邦韩国；北方燕国太子丹好像在谋划什么大行动；赵国那个绝色倾国的舞姬登上了飞雪玉花台；韩国流沙到齐国执行任务时顺手解决了一个盐枭；魏国公子无忌亲自拜会了名贤者于是又多了一个门客；楚国项氏一族刚出生不久的少主，据说有一目，重瞳。以及，一个多月前，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厉害的游侠剑客——荆轲。

    很快，卫国，已经近在眼前了。

    九、

    赵成勒住缰绳停了马，“从来没有问过，你来卫国做什么？”慕蓉淡淡一笑，“找我师兄。”一阵沉默。“你去找他吧。”慕蓉眉毛一挑，“不怕受伤了？”赵成的语气波澜不惊，“习惯了……”这些日子不是对她没有怀疑，直觉约莫着到了卫国，他们便再不可能同行了。如果她有目的，那么他们便反目；即使没有，不与他在一起，也免了她的麻烦。

    慕容斜睨着他，良久。撇了撇嘴，双腿一夹马肚子，从赵成身边飞驰而过。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清冷的声音轻轻道，“山高水长，后会无期。”赵成只来得及看到她绝尘而去的纤弱背影，渐渐消失于视线中。

    慕蓉牵着马走在街上恨恨地想，该死的家伙，这么多天，虽没有知心相交，却也算出生入死了，到了地方就打发人走，也太没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