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走了树枝上最后一片枯叶，寒冬的阴云底下，是静默的大地。。。

    “怕是要下雪，” 书寻端了个火盆进来，边走边说。“外面可是冷了。”

    正说着，雪萤挑帘进屋，后面跟了个前院的太监，打个千儿请了安，说：“爷今儿晚上不回了，让福晋不要等。”

    我一愣，忙问：“爷有什么事？”

    他回答：“爷进宫去了。”

    晚膳后，我和元瑛玩了一会，就叫奶娘抱她去睡了。自个儿坐在床上，越想越不安，这是到了哪一步？现在是康熙五十年，农历十一月，我的心顿住了，良妃！

    我连忙下了床，冲到外屋叫起书寻，让她找人去前面打探消息。直等到二更，去的人才来报说八爷回府了。我顾不得书寻的阻拦，推开房门就往外走，书寻在后面拿着我的斗蓬追着喊。

    外面雪花正飘，踉踉跄跄走到半路，见八阿哥正迎面过来，看到我，他停下脚步。我迎上去，他对着我，似乎想给我一个微笑，却又好像被彻骨的寒冷冻住了。我心下一酸，挽了他的手，慢慢往回走。

    到了屋里，我帮他解下斗蓬，吩咐人端上热茶点心，他只喝了点茶，神色极是疲倦。我亲手服侍他上了床，他默默地躺着，眼却睁得大大的。

    良妃走了，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暗自思忖。此刻他一定很难受，说什么也没用，在他身边静静陪着就好。

    早上醒来，他已经走了，我想这些天他要为母操办丧事，事情只怕很多。府里连夜挂上了黑白绸缎，大家也都换上了丧服。这样的色调，让原本已经寒冷的冬天变得更阴更冷。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再来，我知道他如果回府的话，也都很晚，就在书房那边将就了，早上又要很早出门，我也不便去打扰他。时不时有人来报个消息，知道他都还好，心里也算踏实。

    就这样过了数日，中间只有随他一起进宫时见过他。我和若兰坐一车，他自是骑马去了。在宫里的时候，也没有机会跟他说什么，只是偶尔和他面对面的时候，感觉他眼里的伤心，大概不是言语能形容的。

    我不知此时该为他如何做，如果我连他的人都见不着，那我还能做什么？但想到他那伤痛的眼神，心里就柔软得轻颤，心头那丝若隐若现的失落，也烟消云散了，于是耐下心来慢慢等待。

    又过了些日子，这晚，他来了。

    见到他的时候，我的眼泪几乎要不听话，但我告诫自己，这会儿还是别在他面前哭。他依旧没有什么话，我们默默用了晚膳，等到了房中，又是默默对坐。

    我想不出什么话能安慰他，我心里的一切，在这沉默中，想必他也都感觉得到。不知道这样枯坐了多久，才听他轻声说：“你去睡吧。”

    我望着他，他并没有也要去睡的意思，我没有违拗他，自己先去睡下了。我朝床里侧躺着，背对着他，眼角不觉淌下泪来，我感觉得到他心里的痛，但却是如此无能为力。。。

    一觉醒来，撩开罗帐，却不见了他的踪影。看看窗外，天仍是漆黑，我心里一紧，翻身下床，披上皮袍，到了外屋，没有惊动书寻她们，提了个灯笼悄悄出了门。

    外面雪已经落了一地，雪花还在飘，灯笼昏暗的光，照着眼前一小片雪地，看了看四周，竟连个脚印都没有。他去了哪里？我心里发怵，深一脚浅一脚，漫无目的地四处搜寻。

    假山边夏日的荷花池，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雪凹。记得最初就是在这里和他相遇，不知不觉沐进了他温暖的和煦。。。 而如今，那已是多么遥远的过去。。。

    我埋头走着，企图发现脚印，一不小心，差点撞上了什么。抬头一看，我的呼吸凝固了。

    雪雕？！不，是一个人，我差点撞上一个浑身上下都被雪覆住了的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我的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头上，眉毛上都是雪，脸上漠无表情。

    我不顾一切地掸掉他身上的积雪，天哪，他竟还穿着单衣！我一把抱住了他，他的身子冰凉，我紧紧地贴着他，好像自己的体温能把他焐暖似的。

    他的唇动了一下，却没说出话来。我抱着他的胳膊，想拉他回去。他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我赶紧扶住他，他却直不起身来。

    他的膝伤，我一下反应过来，蹲下去看他的腿。他拉我起来，扶着我的肩，慢慢站起身。“扶我回去。” 他低低地说。

    这一路，此时变得那么漫长，在冰天雪地里，我们走得如此艰难。但毕竟现在我可以扶着他走回去，虽然我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我们回到屋里，众人已经醒了，正急得团团转。见我们回来，都拥了过来，我只是换下了被雪打湿的外衣，他则已经冻得嘴唇青紫，我忍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

    太监们去找太医，屋里大家七手八脚把他伺候上床，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烧得烫手。

    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终究要过这一关。我没办法阻止他受到伤害，我只能在他受到伤害的时候，尽可能减轻他的痛苦。

    太医来了，诊过之后，只说受了风寒，过几天会好，又查看他腿上的旧伤，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我心里担心的是明天，该来的躲不过。

    喂他喝了药后，他就睡了。我不知道，是否只有肉体的痛苦，才能压过他心里的痛？他在风雪里站上几个时辰，只能是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了。

    下午的时候他才醒来，万幸的是这次他神志很清醒，尽管烧还没有退。来看望的人很多，众人围绕的时候，我就退到一旁去了。来客面前，主事的是嫡福晋，在我的院里，也还是一样。我到隔壁找书寻雪萤她们，若兰在的时候，就和若兰到一边聊会。

    只有夜里，才是我们自己的时间，我怕他太累了，也没开口和他搭话，只是静静坐在床边。他的伤膝已经开始红肿，这一夜大概会很辛苦，我也根本就不打算睡了。

    我扶他躺下，帮他把伤腿垫高，替他盖好被，看看枕头也在舒服的位置，便笑了对他说：“睡吧。”

    他望着我，缓缓伸出手，轻触了一下我的下巴。

    “若曦，这些日子你瘦了。”

    我微笑着摇头。

    他将手放上了我的手背，柔声道：“我说与你听吧。。。”

    他开始讲他的童年，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生母的印象。花团锦簇中，只有她那双美丽温柔的眼睛，让他一下就认出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生母的眼神是不同的，血肉相连的思念，她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们不能常见面，需要等待特定的日子，但他对她的依恋，一点也没有因此减少。随着他慢慢长大，他意识到生母的地位，远低于其他皇子的母亲，他发誓要靠自己，给她赢得足够的尊重。十七岁的时候，他成了最年轻的贝勒，很快，母以子贵，终受册封。那时他是多么高兴，踌躇满志，光明灿烂的未来正向他招手。

    直到两年前，他都是一帆风顺的。一废太子，他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夺储之争，康熙在殿上当众辱骂他的母亲，那一刻，他的心痛极了。。。 他的爵位失而复得，在心里，他默默准备，再以自己的努力，去赢回一切。

    然而，母亲却等不到那一天。

    “他们。。。 都没有让我见。。。 ” 他哽咽了，蹙紧的眉下，眸光里不知是愤怒还是痛苦。

    那天当他赶到宫里，良妃已经咽了气。可怜她一生良善，临终却没能见到亲生独子最后一面，就撒手而去了。

    我俯下身，抱住了他。

    心里的痛慢慢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