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中常侍李光带着诏书前来宣旨，苏敬之携苏府上下跪拜相迎。苏如瑷跪在父亲身后，呆呆地有些回不过神，她着实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诏了旨，他们岂不就要启程回京了？李光手里拿着的圣旨诏书明晃晃的举在众人面前，宣告着苏敬之后半生的去处。

    “传魏王旨意：臣工苏敬之，忠耿爱民，执政有方，特晋太傅位，官级一品，”

    耳边的声音冰冷又尖刻，让人觉得不舒服。苏如瑷皱皱眉头，偷偷抬起眼睛打量面前站着的人。李光个子不高身材也瘦弱，脸上白皙而光滑，一根胡须都没有。但此人虽是个内侍，却自小跟在元靖逸身边，已经伺候了十几年。平日擅长溜须逢迎，做事又严谨细致，因而深得元靖逸的信赖和喜爱。元靖逸登上王位之后，更是直接提拔他做了中常侍，手下使唤着数十人，眼睛自然是长到了头顶上。然而苏敬之此刻官级直升了三品，任他平日里再骄纵也只能毕恭毕敬地将诏书递给他道：“那就劳烦苏大人这几日收拾一下，尽早启程回京吧。”

    苏敬之双手接过诏书叩头谢了恩，才带着众人起身，嘱咐身边的侍女带李光去客房休息。苏如瑷略略活动了一下跪得有些僵直的身子，一抬头却瞧见李光停住步子，两道锐利的眼神紧盯着自己身后的某处。

    她沿着李光的目光看去，只见蔺寒仍旧跪在地上，只皱着眉头脸色铁青，对刚刚的一切置若罔闻，更没注意到李光的注视。眼见着李光的眼神愈加戒备，甚至调转了脚尖想朝蔺寒走去，苏如瑷一步跨到蔺寒身边挽住他的手臂搀扶他起身，背对着李光边朝蔺寒使眼色边道：“师父昨日不肯听劝硬要上山采药，此刻可是膝盖上的旧疾发作了？”蔺寒这才回过神来朝四周望了望，缓和了神色点点头。李光疑惑的眼神在二人身上又各自停留了一会，才作罢了。

    李光离开之后，正厅里立刻炸了锅。早些年陪着苏家父女来到溧阳的那些旧人显然未料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到京城，心上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苏如瑷从一群欢欣雀跃着的侍女中挤身出了正厅，这才发现屋外不知何时已经下起雨来，庭院中已经积了一汪一汪的水。她沿着庭院中的长廊迈开了步子。

    长廊中心那一方八角亭是苏如瑷平日里最爱消磨时光的去处，亭内的石桌石凳，棋盘茶盏皆是按照她的喜好设计布置的。

    初春的雨水里还带着些侵骨的寒意，苏如瑷抱着手臂迈上台阶，一抬眼便瞧见一个精巧柔软的椅垫端端正正地摆在石凳上，而椅垫之上，是一件藕荷色绣着荷花图案的披风。她拿起披风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图案中的针脚绵密，绣法细腻，那朵朵荷花更是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出自挽星之手。苏如瑷将披风披在身上，那一丝寒凉立时便被阻绝于身体之外，她心头涌上一阵暖意。

    庭前的醉蝶花在风雨中不住地飘摇，豆大的雨滴前仆后继地打在花叶上，又朝着泥土滚滚而去。长廊里时不时有侍女小厮脚步匆匆地走过，却不得不在经过她时躬身打声招呼，苏如瑷一一摆手示意他们赶快去忙，心思却全在刚刚的事情上，她从未见过蔺寒那般阴鸷的神色。

    苏如瑷其实不知道蔺寒的来历，只听说他曾在京城名噪一时。十年前她与父亲离京前往溧阳的路上，是蔺寒救了她一条命。此后这大把光阴里，她便跟着他研医习武，视他如兄如父。看蔺寒今日的神情，苏如瑷便隐隐感觉到他不会随自己和父亲回华京城了，果然就在刚刚，流月来告诉她说蔺寒正在书房与苏敬之辞行。

    “师父为什么不同我们回去？”苏如瑷盯着流月，拼命想从她神色间捕捉到什么细节。

    然而流月只是茫然地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们离开京城的时候我的年纪太小了，根本不记得发生过什么，阿爹也从不与我提及。”

    “那你呢，你会跟我走吧？”

    流月点点头道：“我当然会跟小姐走。阿爹也说他早想出去云游一番，我跟着他也是波折，不如好好跟着小姐——你若再闯了祸，也有我为你分担一些。”

    苏如瑷呵呵地笑了，这话倒果真是师父的语气。她和流月自相识以来便一直生活在一起，二人都是直率性子，再加上小小年纪便跟着蔺寒耍刀弄棍，自然没少闯祸。而姑娘们每每捅了篓子，蔺寒总这样告诉她们：“你们要多替对方分担一些。”于是就连性子乖巧从不与她们同流合污的挽星也没少跟着受罚。

    府上的下人一日之内遣散了不少，其中大半是一家老小都住在溧阳的，不愿远行。苏敬之待人向来宽厚，别离时更是不肯薄待，每人都赏了一年薪饷的银子，好好地送出去。

    傍晚时分，苏敬之叫了苏如瑷和蔺寒去书房，宣布他们两日后便启程回京。苏如瑷抬眼瞄了瞄父亲和师父，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蔺寒呆坐在座椅之上，杯中的残茶已凉。眼前的苏如瑷抿嘴瞧着自己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委屈的小孩子。他叹口气看向她，那双灵澈的眼睛噙着水一般，已经有些泛红。他心中终是不忍，站起身子踱到她身旁站定，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强笑道：“丫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有相聚就必然要有离别，这是你我都没奈何的事情。寒食丹我会定时地托人送回京城，你切记按时服用。”

    苏如瑷点点头。在她的记忆中，蔺寒如此正式地与她告别当真是第一次。小时候蔺寒每每出城采药她总撅着嘴比流月闹得还凶，蔺寒没有办法，便拿她记不住名字的药材编成诗歌来考她，许诺何时她记熟了，自己便回来。

    铅丹一抹染丛林，丹桂枝头硕果盈。

    篱倚菊花生雅兴，园载苍树鼓精神。

    难防枫叶红如锦，依旧松萝缘似茵。

    更喜夜明砂月色，重楼独上步青云。

    那些摇头晃脑苦苦背诵着的童音犹在，转眼却已经过去了十年。

    蔺寒说完这些话，自己也觉得有些吃惊。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几个梳着双丫髻、跟在自己身后到处跑的小丫头已经悄悄长大了呢。假装为自己整理药材实际上却将自己的药室搅得一塌糊涂；犯了错罚她们舂药，却把不同药性的草药混在一起害他功亏一篑。这些年来，多亏了这几个天性烂漫的孩子围在他身边，才教他一点点忘记了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记忆。

    他忽然意识到，在他懊恼着陪伴她们成长的这些时日中，他其实也早就习惯了有她们在自己身边奔跑嬉闹着，叽叽喳喳地吵个没完。那番话与其说是说给苏如瑷听，其实倒更是在安慰自己。

    对于苏如瑷回京后的生活，蔺寒是充满了担心的。天子脚下、重臣之女，这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想想便知道。届时她所需要承受的，又岂是一个流月能为她分担的。

    然而再多的不舍和惦念都是多余，他终是没有勇气放下过去陪在她们身边保护她们。掩饰不住的歉意写在他的眼睛里，蔺寒重重地又叹了口气。

    一直不发一言的苏敬之看着蔺寒眼中的不舍和牵挂，心中不忍开口劝道：“蔺兄不必这般挂怀，这几个孩子的性子你我都清楚，虽是宽和正直，却也机敏聪慧身手不差，一般人要想随随便便欺负了她们，倒也是困难得很呢。”一句话逗得苏如瑷和蔺寒两个人都笑出了声，屋内那愁云惨淡的离别气氛登时便被冲淡了不少。

    “好啦，明日去卓渡书院，好好跟黎先生还有夜轩道个别吧。”

    “知道了，师父。”苏如瑷应着，越加清晰地意识到与过去生活的离别已经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