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苏如瑷躺在榻上，一夜无眠。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放亮才起了身，小心翼翼地避开还在侧间睡觉的流月和挽星，独自梳洗穿衣。

    清早时分的卓渡书院沐浴在阳光里，散发出一阵阵独属于竹简书墨的馨香之气。苏如瑷立在书院门前，扬起头看着牌匾上四个苍劲的大字，这还是她十三岁那年黎先生亲自执笔为书院提写的。

    辰时刚到，书院的门便准时地打开了。开门的门童看见苏如瑷立在门外，欣喜道：“苏姐姐好久没来了，今日怎么有空！”说着一边将大门固定好，一边把苏如瑷让进门去。

    苏如瑷点点头，仔细打量他一番，笑道：“的确很久没来了，鹿鸣都长高了。”

    鹿鸣憨厚地一笑，伸出手来抓了抓头，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朝苏如瑷道：“苏姐姐这阵子没来不知道，鹿鸣如今也开始读书了。”

    苏如瑷瞧着他开心的样子，心中倒是没有半分吃惊，她早就知道这孩子迟早有机会读书的——只要黎先生在。黎先生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自掏腰包让书院里的门童、打扫小厮读书。

    她伸出手来摸了摸鹿鸣的头，浅笑道：“这是好事儿，鹿鸣要珍惜。——黎先生起了么？”

    话音刚落便闻她身后一个儒雅沉静的声音道：“自然是起了。”苏如瑷回头，见黎若松着一身灰色长袍，半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头顶，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我计算着你今日该来了，倒没想到你也有来得这般早的时候。来罢，随我进去坐坐。”苏如瑷脸上一红，害羞地一吐舌头道：“今日醒得的确早，想着横竖也睡不着了，不如早点来见先生。”说罢跟着他朝书院后身一处幽静的偏院走去。

    清早的书院中已经有不少学生在长廊里温书，纵使整个书院中无人不认识苏如瑷，但多数人只见过她着男装的样子，今日这个一身粉色罗裙明艳动人的她自然吸引了不少惊艳的目光。

    穿过走廊尽头那低矮的拱形门，一方清幽雅致的庭院出现在面前。一墙地锦柔软坚韧地相争而上，散发着蓬勃的朝气。庭院的一角随意地摆放着一张竹桌几把竹椅，两杯热茶端放在桌子上，显然是黎若松刚刚叫人备上的。

    苏如瑷拣一把竹椅坐下，伸手捧过面前的茶杯，但见几片茉莉花瓣漂浮其上，幽香入鼻，她不禁贪婪地深吸了几口。

    黎若松为人朴素，从来不拘外物，十几年来一直住在书院中的这一方偏院里，就连器具衣物都很少添置。苏敬之初来溧阳之时，便听闻卓渡书院名声在外，培养出不少正直博学的朝廷重臣，想着苏如瑷年纪已满六岁，便亲自上门询问是否可以让苏如瑷在此学习。书院中的夫子皆是些守旧的读书人，对礼仪规矩不肯逾越半分，听说苏大人要送个女娃娃过来皆是摇头，只有黎若松，只看了苏如瑷一眼，便答应收她做学生。

    十年来，苏如瑷便在这方院子里跟着他读书学习，作诗对弈，对这院中的一草一木，都如刻在她心头一般地熟悉。

    她曾问过先生当年为什么同意自己在这里学习，黎若松摸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瞪眼道：“我教不教一个人学问，只看他有没有这个心，同他是男娃女娃有什么关系。”说罢眼睛向院外一瞥，笑着又补了一句：“那些个老学究呀，太古板，是读书的方法不对，读傻啦！”

    苏如瑷扑哧一乐，心上对他更是敬重几分。

    黎若松看她坐定，转身进屋又端了两个碟子出来摆到苏如瑷面前道：“这是夜轩他娘昨日托人送过来的，特意嘱咐了要给你送去。你多吃些罢，往后再想尝尝她的手艺，怕是也难了。”

    那是两个烧着锦鲤图案的精致瓷碟，分别装着桂花糕和枣泥糖糕，两样都是苏如瑷最爱的点心。她捻起一块糖糕放进嘴里，软糯香甜入口即化，这口味她已经吃了十年，比她吃过任何一家糕点坊的点心都要好吃数倍。

    “先生和夫人对瑷儿太好了，让瑷儿觉得无以为报。”苏如瑷将口中的糕点咽下，一股离别前的哀伤重又涌上喉头，声音也显得呜咽。

    “你这孩子说些什么傻话，好好吃完点心再说话。”黎若松低喝一声，止住了苏如瑷后面的话。他在卓渡书院已经待了大半辈子了，来这里读书的人多半是为了考取功名的，因而周遭的来来往往早使他适应了离别。苏如瑷是他教过最特别的一个学生，一不为功名二没有离开，反倒成了他半个女儿难以割舍。

    事实上最想成全苏如瑷和黎夜轩的婚事的人是他黎若松才对，可他知道姻缘的事是万万勉强不得的。在黎若松看来，苏如瑷虽然是个小姑娘，却不是个见识浅薄眼光狭隘之辈，她同苏大人一样不是池中物，不该窝在这小小的溧阳城里。

    嚼着点心的苏如瑷眯着眼睛鼓着脸颊，跟幼时一模一样，黎若松慈爱地看着她，不断压抑着自己心头的不舍。

    “对苏大人来讲，能够晋位太傅回到京城是件好事。至于瑷儿你，十年过去了，我能教给你的东西着实不多了，你也该去外面的天地见识一番了。瑷儿素来聪慧机敏，我没有什么可嘱咐的，只盼你一切顺遂。”

    苏如瑷抬头望向他：“先生哪里的话，您的学问和气度，瑷儿一生都学不完。日后若有机会，必定回来探望先生，还望先生好好保重身体。”

    黎若松点点头道：“我自然会。夜轩在后院的竹林里呢，你去看看他罢。屋里我叫人包了几包点心和一些书简，迟些一并给你府上送去。”

    “多谢先生。”再多的话其实都哽在喉头了，苏如瑷用衣袖偷偷擦擦眼睛，拜别了黎若松转身朝后院走去。

    长满了青苔的小路被昨日的雨水一冲变得粘腻而湿滑，踩上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苏如瑷听着自己脚下的声音，第一次觉得这条路如此幽长寂静。

    黎夜轩站在竹林之中，仿佛倾心看着他面前的一株竹子，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他其实听见苏如瑷的脚步声了，他甚至听出她故意走得很慢很慢，可是他不想回头。

    苏如瑷瞧着近在眼前的黎夜轩，第一次觉得他有点陌生有点难以捉摸。这种奇怪的感觉来自何处她说不清楚，也许因为将至的离别，也许只是因为这是第一次，他没有笑着迎上来。

    一株株翠竹挺拔葱郁，清风扫过，竹叶碰撞摇曳间发出沙沙的声响。溧阳盛产竹子，这是苏敬之最爱这里的地方。苏如瑷过去不解，只把竹林当成练功的好地方，却直到今日才有所领悟。她停下脚步，安静倾听着来自林深处的低语，缓缓道：“书院中的日子真静啊，静到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

    黎夜轩顿了顿，突然转过身来冷声道：“瑷儿不喜欢与我一起留在这里过安静的日子？”

    苏如瑷看着他有些逼仄的眸子，神色先是有些愕然，继而变成狼狈。她忽然明白他身上的陌生感来自何处了——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身上始终笼着一层薄纱一般，将她隔绝于自己真实的感情之外，而如今这层薄纱被他掀开了，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伤了他。

    黎夜轩仍然狠狠盯着她，漆黑的眸子里仿佛能迸出火来。苏如瑷紧紧握住袖口，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懊悔不已。

    “夜轩哥，我……我不知道你……”在他的注视下，她第一次紧张到说不出话。

    “现在你知道了，你的决定可有动摇？”黎夜轩一反常态继续逼问，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一旦退缩了，便再也张不开口了。

    苏如瑷看着他，没有说话。

    黎夜轩也看着她。这是怎样一张俊俏灵动的脸啊，不施粉黛已经让人移不开眼睛。她的眼神里满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