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我一大早便起床了。边刮胡子边听NHK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昨晚睡地很好，所以现在有点儿精神饱满。刮胡子的时候我又细细查看自己的脸颊，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构造。但是说也奇怪，本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不同的心情去观察总能看出很大的不同。就脸颊来说吧，有时看着自己也挺满意；感叹造物主的神奇，竟能造出这么完美的东西，眼睛、鼻子、嘴、耳朵各得其所，各显神通，配合地丝毫不差；有时候看着又不免深恶痛绝：鼻子怎么不再高一点儿呢，眼睛再大点儿就好了，头发也是稀稀疏疏的，总之就是厌恶这张脸。

    黑格尔对自我意识下了定义。认为人不仅能把自己同客体分开来把握，还可以把自身投身于作为媒介的客体上来主动地更深刻地理解自己，这就是自我意识。丝毫不差！忘了是谁说的了：剃须刀里也有哲学。这或许就是自我意识，即人给外部世界——客体——附加一定的自我意识，同时再从客体上反观自身的自我意识，从而达到更好的认识自我。

    得得，想的都是什么。我把剃须刀等收了起来，从洗漱室里走出来。电视正在播放一则新闻：京铭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重大汽车追尾事故，由于大雾的关系，死伤严重。为什么电视报纸上的新闻大多都是坏消息呢？这个社会还是在向前发展么？一场大雾就让如此之多的生命就此陨落。与浩瀚的宇宙相比人的一生是何等的渺小，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就像一颗划破长空的流星，在一闪间消失在天际。而那最灿烂的瞬间，正如人的青春，既是最为辉煌又是最为短暂的一刻。正是由于灿烂，才使青春显得更加美丽；正是由于短暂，才使青春显得更加宝贵，更加值得珍惜。回想自己这短短的人生，青春已然不在，而我果真有过灿烂的青春么？正当我正值青春年华的时候杞悄然离我而去，随之也没了为事业奋斗的信念，就这样过着自己庸庸碌碌的人生。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把我从对生命的感慨中拉了回来。音量相当大，那一瞬间甚至掩盖了电视的声音。在整个房间里来回冲撞，碰到四面的墙壁之后迅速地向我的耳膜冲来，我来不及思考，几乎是跑过去拿起了电话。

    “喂喂。”气息还完全没平息下来。

    “喂，早餐时间到了，你看？”是服务台女孩的声音。

    我向女孩早餐不吃了之后就挂断了电话。放下听筒的时候一种真真切切的失落感俘获了我。一时间我不能相信刚的电话是叫吃早餐的。应该还有电话打来的，我在电话机旁呆呆地想着。

    鲁迅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果真是这样么？我对曾经对这句话的理解有了动摇。一早上的好心情被这一个电话冲刷的几近全无。我不由自主地又陷到回忆里去了，新闻上的交通事故让我想到了凌霄，以及凌霄死后的那个春天。生命是何其脆弱，相对于死来说一切都是未知的，不确定。我不知道下一个瞬间我会是生是死，我曾经差点儿死了。不过那只是曾经，现在我还活生生地坐在电话机旁的椅子上，期盼着下一个瞬间会有电话打过来。所有直觉已成记忆。

    那还是结婚前的事。当时刚买了一部二手皇冠，没事的时候常载着修梓一起去兜风。那天刚下雷雨，放晴后的天空格外的蓝，偶尔有云朵悬浮在空中，像被贴上去的，风几乎没有。修梓坐在副手席上，显得很兴奋，一路说个不停，所以音乐也没听。

    “开下窗可好？”我看了一眼正兴奋地望着窗外的修梓说道。

    “好啊，刚下过雨嘛，空气应该很清新的。”修梓说着动手开始往下摇她那边的玻璃，“你那边也开了吧？”

    我依言打开了左边的玻璃。风瞬间灌满了整个车仓。雨后略带水汽的空气让整个身体有种就封甘霖的感觉，皮肤上有点微凉的湿润肆意蔓延。

    “好舒服啊！”修梓望着窗外，边捋着被风吹散的头发边自言自语到。

    “是啊。”我有意无意地应道。

    “怎么让这个瞬间永远停下来呢？”修梓装过头望着我说。明朗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我，我能明确感觉到她视线落到我侧脸的感触。那是种执着的，有微弱热度的视线。

    “不知道啊，多出来几次呗。”我不能完全把握修梓口中的永远到底指的是什么。

    修梓没再说什么，把她的视线又拉回到了窗外。窗外刚被雨水冲刷过的路面黝黑黝黑的，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此刻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黄昏的夕阳还在勤勤恳恳地把守着最后的防线。

    “我说，要是我把你的双手从方向盘上拉开会怎样？”修梓又把头转向我，依然是刚那种视线盯着我的侧脸。跟修梓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从没看到过像现在这种视线。

    “必死无疑嘛，一百公里的时速呢。”我偏了下头说。

    “怕死？”

    “或许。”

    “不想跟我一起死？”

    “不是这种时候。”

    修梓突然把手伸过来，速度快得惊人。我一时手忙脚乱，慌乱中用左手把方向盘打向左边，接着机械地踩下了刹车。由于下过雨的原因，车子在左侧的土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才停了下来。过了好长时间我才从刚才的突变中静下来，第一反应就是查看修梓。当我转过头时，修梓低垂着头，头发散乱地垂了下来。我看到的是一张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那是死亡的颜色。嘴唇微微哆嗦，她用上边的牙齿死死地要出下嘴唇，但还是哆嗦个不停。那时我感觉死亡离我如此之近，简直触手可及。我伸手把修梓的身子拉了过来，让她靠在我怀里。我能通过肉体明确感受到她肩头的剧烈抖动。

    “对不起。”过了好长时间才传来了修梓疲惫的声音。那声音听着相当遥远，仿佛经过无限次拷打而死里逃生出来的。脸上还是毫无表情，我从其脸上读不出一点儿信息。看着她那张脸连自身也一并忘记了。

    “不用道歉。”我低下头看着她的脸说。

    “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就好像我不是我自己，就像，像是有其他什么人在我身上， 我脑中想的是不可以，不可以这么干。但是手还是不受我控制，不像是我自己的手。还有，那个什么人一直，唔，头脑一片混乱，说是：‘你不是想永远在一起么，就这么干，就这么干！’我……”说完她抬头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去了。

    我当时也是脑子几乎处于休克状态，没多想。只是一味地安慰修梓。再也无心兜风，便调转开了回去。一路上我们什么话也没说，黑压压的沉默充斥着整个空间。

    又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喂喂。”我都为自己急切的声音感到吃惊。

    “喂，能出来下？”声音微微颤抖。

    我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了。是杞的声音，还是跟六年前一样清脆，一点儿都没变。是我在心中默默念了六年的声音，那声音通过电话线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面前，那甚至不能称作是无形的东西。因为我始终有种触手可及的感觉，那一瞬间我能真实地抓住杞的声音，牢牢地攥在手心里。然而我不知是欣喜还是害怕一时僵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喂？”见没人回答，那边又小心翼翼地试着问道。

    “在在，能出来。”我颤声回答。

    我跟杞约好在上次的酒吧见面之后，那边隔了一段时间才挂断电话。我手里握着电话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想再等那边再说点儿什么，然而还是什么也没，只有“嘟嘟”声有气无力地传过来。我两手捧着电话，小心翼翼地把电话放在基座上。然后静静地看着沉默的电话机，我深切地希望那刺耳的铃声还会响起来，然而只是沉默。我舒了一口气，收拾衣服准备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