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中，同志们的玩笑，让雷继光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家中亲人的影子：母亲苍老而慈祥的面容，妻子脸上与年龄不太相符的皱纹中所饱含的沧桑，小女儿聪慧而天真的童颜。一股深深的思念之情又油然在心头涌起。雷继光遥望着东方，禁不住又回想起那次柴达木地区剿匪结束后，回到阔别九年的家乡的情景。

    一身军人装束的雷继光，背着一个黄色的军用挂包，走到这个生养自己十九年的村头的时候，一种激动而又有点伤感的复杂心情，让这个在沙场上多年拼杀出来的营长，一个铁骨铮铮的陕北硬汉，差一点儿流出泪来。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九年了，这个在雷继光的心里每每想起来都是那样熟悉，那样让人感到暖乎乎的小山村，此刻在他的面前却又感到是那样的陌生。

    雷继光没有直接进村，他先来到了村头外面的一处山坡下，这里埋着他的父亲。在父亲的坟头前，雷继光扑通双膝跪在地上，给躺在地下的爹磕了三个响头。泪水情不自禁地就哗一下流了出来。模糊的泪眼中，父亲的惨死场面仿佛又重现在雷继光的眼前。

    十三年前，日军的飞机对雷继光的家乡一连几天狂轰滥炸。一天中午，村庄的上空又听到不远的敌机声再次刺耳地响起来。村中的男女老少哭叫着东躲西藏。

    父亲大声喊着：“孩儿他娘，你先和光儿快走！”

    母亲慌慌张张地拽着十几岁的雷继光，跑到附近的一个土坡后面，还没有躲好，就听到自家院子附近传出一声振聋发聩的爆炸声，尘土哗地翻溅出一片巨浪。跑在后面的父亲，立刻被弥漫起来的尘烟给吞没了。

    “孩儿他爹——！”

    “爹——！”

    母亲和小继光哭叫着拼命地往回跑着。跑到自家的院子一看，顿时惊呆了，雷继光家的窑洞被炸开一个漏斗形的大坑，窑洞顶上的瓦片也全被掀翻到了院子里。母子两个在院子的门口外边，找到了父亲被炸飞了的尸体。父亲静静地倒在血泊中，已是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没有闭合的两眼中，还射着愤怒的余光……

    已经十六岁的雷继光一心想要参加八路军，上战场给父亲报仇。可是，母亲三十五岁才有了这么个宝贝儿子，现在老伴儿又死去了，儿子就成了她能够鼓起勇气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母亲说：“光儿啊，你走了，留下妈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看着已经花白了头发，老泪纵横的老母亲，雷继光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娶个贤惠的媳妇来替自己照看母亲，然后，自己再上战场打鬼子。

    后来，雷继光和同村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春秀结了婚，那年他十九岁。春秀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小雷继光两岁，非常支持雷继光的想法，两个人共同做老人的思想工作。

    春秀说：“伯母，你就让继光哥打鬼子去吧。继光哥走了，我来和你做伴儿照顾你。”

    雷继光说：“妈，眼看小日本的气数都快要尽了。我再不上战场，爹的仇就没法报了！”

    雷继光的母亲是看着春秀从小和继光一块儿玩大的，打小就聪颖贤惠，招人喜爱，听着春秀的话，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似的，把春秀姑娘搂在怀里说：“好，闺女，我听你的。等把你俩的婚事办了，我就让他打鬼子去！”

    可是，春秀哪里知道，雷继光这一去就是九个春夏秋冬啊……

    雷继光说：“爹，儿已经为你老人家报仇了！我让九十多个小鬼子变成了阴曹地府的小鬼儿。有一次，我抡起大刀，一口气砍翻了十三个小鬼子！”

    雷继光擦干了泪水，把坟头上的荒草一把一把地拔去。然后告诉父亲说：“爹，小日本被我们打垮了；蒋匪军也被我们打跑了。现如今，天是咱穷人的了。往后，儿子会经常回来看看你老人家的。”

    雷继光说完，这才转身朝村头走去。

    村口上，有一棵一搂多粗的老槐树，树下有一盘石碾盘，几个老人正坐在那里聊天抽烟。看村外有人走来，便都举着老花的眼睛观望，但看了半天，谁也没有认出来者是谁。还是雷继光走到跟前，冲其中最长的一个老者笑着说：“老三伯，你老好啊？”

    “呵呵，好，好！”老头又顶真看了看眼前的这个一身戎装、三十来岁的汉子，歉意地说，“唉，人老了，两眼昏花，不济事了。”

    “老三伯，我是继光啊，继光。”

    “继光？你是继光啊！”老头高兴了，赶忙给众人说，“继光，就是咱庄子里春秀家的男人！”

    一说是继光，老三伯自然是很记得。雷继光小时候，每年的秋天，都要和春秀一起去偷吃老三伯家院中的那棵枣树上的红枣，雷继光在树上摘，春秀就在树下提着一个小兜兜拾。他们两个专拣红的摘，哪个红，就摘哪个。有时候为摘一个红得诱人的枣，雷继光会像猴子一样爬到很高的地方去。有一次，刚好被三伯回来看见，雷继光赶紧往下爬，吓得三伯忙说：“光娃子，别怕，小心，三伯让你吃……”还没等三伯的话落音，两个人早跑得没了影子了，倒吓得三伯一边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一边说，“真是个猴娃子，从树上掉下来可咋是个好呢！”

    现在突然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威武健壮的彪形武将，老三伯哪里还能够认得出来呢。

    老三伯激动得用手拭着眼角的泪花说：“光娃子，你还活着啊！你妈还时常在这里念叨你呢。前些时听说你终于来信了，可把她高兴的……”说着，他指着不远处一个和别的孩子正一块儿玩耍的小女孩儿说，“哎，那，那个女娃子，就是你家的娃娃……小莲子，来，来，你爹，你爹回来了……”

    名叫小莲子的小女孩儿，扎着两条羊角辫，鸭蛋形的小脸蛋儿，浓浓的眉，大大的眼，身上红底白花的褂子和黑色的裤子已经褪了色，左肩和右下襟还补了两块儿灰色的小补丁。小莲子喜人的小脸儿，看上去酷像童年的春秀。

    老三伯这样一叫，小莲子站在那里看了看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竟然扭头往家里跑去了。

    老三伯笑着说：“唉，这娃子。”

    雷继光说：“老三伯，你们歇着，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