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村长和老三伯起身告辞，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一群孩子们，也让村长给轰走了。

    孩子们一边跑一边喊着不知是谁编出来的儿歌：“雷继光，真神气，骑白马，挎盒子，打跑鬼子和蒋秃子！”

    送走村长和老三伯，回到院子里，春秀却像个刚娶过门的大姑娘似的，一扭头钻进了里屋不出来了。她以从没有过的速度，收拾了屋子里所有零乱的东西，整理好床铺。不知怎的，她感觉自己的心在不停地突突直跳。她下意识地用手抚着胸口，想抚平自己的心情，可是无济于事，怀中就像揣着一只很不安分的小兔儿一样，还是一个劲儿地动弹着。她的脸颊热烘烘的，有一种被烧灼的感觉。她不明白自己这一时是怎么了，九年中，她一直盼望着能有丈夫的音信，一过部队，她就会跑着去打探雷继光的消息，可一次次兴奋而去，结果却总是一次次失望而回。全国解放那年，春秀又去县上的军管部门查找丈夫的消息，仍是无果而归。心情极度低落的春秀，回来的途中，摇摇晃晃地走到村边的小石桥上，看着桥下潺潺的河水，眼前一晕，竟然一头跌落进河水中。恰逢村长和几个民兵路过此地看见，才将她救上岸来。现在，丈夫真的回来了，而且活生生地就在自己的面前，春秀的心里却感到一下子慌乱起来，不知道该如何迎接自己丈夫的归来。她站在炕边，背对着房门，双手按着起伏的胸膛，听着自己的心跳，留意着身后的任何一种声响。她的心里准备了一大堆的怨言，这些怨言是自从接到村长告知她雷继光就要回来了的消息后，一段时间以来就已经准备好了的话，单等这个负心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后，就像一阵冰雹，不，或者说就像一阵机枪扫射般地一股脑地射给丈夫。

    雷继光还要在院子里想和母亲说说话，母亲却冷了他一眼，嗔怪地说：“你还不快进去，站这儿干啥！”

    “妈，我……”雷继光看看屋里，又看看母亲，摊着双手，不知所从。

    “快去！”母亲的语气很坚定。

    雷继光遵照母命，心情矛盾地向房中走去。进屋，他放不下院中的母亲；在院子里，他心中又惦记着屋中的春秀。

    “奶奶，妈妈怎么了？”小莲子靠在奶奶的怀里问。

    奶奶用手理着小莲子头上的两个羊角小辫，说：“妈妈没事，妈妈眼里揉进了沙子，等你爹去给她吹出来。”

    春秀依旧背对着门站着，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胸口像波涛一样起伏着，双肩开始微微地颤抖着。雷继光走过来，双手轻轻地扶着春秀的肩膀，又轻轻地让春秀转过身来，用诚恳的语气低声说：“春秀，对不起，让你受累了。”

    女人的心是很容易让男人给融化的。男人的一句含情脉脉的温情话语，常常可以让女人感到彻头彻尾地满足。原本积压在春秀胸膛里的那些要一股脑射出来的怨恨的子弹，此刻竟被雷继光的一句温柔体贴的话给熔化掉了，变成了一腔柔情的泪水，哗地一下子像黄河决了口子般地倾泻而出。春秀伏在雷继光的肩上，一任泪水浸湿着丈夫的衣服，她像一个疲惫的行路者，终于找到了一座山峰，可以靠着休息一下了。

    后来，春秀竟呜呜地哭出了声来。小莲子听到妈妈的哭声，从奶奶的怀里挣脱出来，跑进屋里，口里叫着“妈妈”，用力地把雷继光和春秀分开，还气呼呼地说道：“走开，不许欺负妈妈！”

    雷继光看着小莲子鼻子眼儿都气歪了的小模样，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和春秀童年时，有一次和同村一个叫铁蛋的男孩儿打架的情景。铁蛋比继光大两岁，而且身体壮实，把小继光压在了身下，小春秀一见就急了，从旁边的小水坑边抓起一把稀泥，一下子糊在了铁蛋的脸上，嘴里还气呼呼地叫道：“不许欺负我继光哥哥！”小继光趁机从地上翻爬起来，指着铁蛋说：“走着瞧，总有一天，老子一定能打败你！”小春秀拉着小继光说：“继光哥，快走！”此时的小莲子，活脱脱就是当年的那个小春秀。

    雷继光蹲下身去，拉起小莲子的小手说：“真是我的乖娃娃。”

    小莲子把小手一甩说：“我是妈妈的乖娃娃！”

    春秀也俯下身子，把女儿搂在怀里说：“小莲子，他是妈妈常给你说的爹爹啊。叫爹爹。”

    雷继光说：“叫什么爹，老子的娃子以后要叫爸爸！爸爸，听听，这称呼多响亮！”

    春秀点点头，然后看着怀中的女儿说：“能行，咱打今儿个起就叫爸爸。乖莲子，咱叫一声爸爸让爹听听？”

    小莲子从朦朦胧胧地懂事那天起，就希望自己身边能够像别的孩子那样有个爹爹，自己也能天天叫上几声“爹”；现在，爹真的出现了，而且就在自己的眼前，无论妈妈让自己叫“爹爹”也好，“爸爸”也好，可是，小莲子的小肚肚里却是满肚子的委屈，什么也叫不出来，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的爸爸，小嘴儿竟撇着撇着哇地一下子哭了起来，躲在妈妈怀抱里，边哭边说：“我是妈妈的乖娃娃。”

    春秀赶紧哄着说：“好好好，小莲子是妈妈的乖娃娃，是妈妈的乖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