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街尽头,是明安城最大的妓院彤楼,彤楼旁边,有一座青石板状元桥,过了桥,便是朱雀坊,朱雀坊顺数第六家,便是一家扇子楼,扇子楼的老板姓任自命名曰任扇子,铺子脸面不大,上下两层,下层卖纸扇子,上层躺任扇子,屋后带个院子,住了唯一一个跑腿的伙计姓白名不详,老板任扇子恭称其为“白老大”,于是连扇子楼也一并有了名儿叫做“小白扇子楼”, 扇子楼的扇子有三绝,一者任扇子书画双绝,二者白老大雕工一绝,第三则是扇子定价也堪称一绝。扇子楼的扇子呢,美哉美哉!
京哥儿脚底好像踏了风,穿过大街,瞅了扇子楼一眼,依旧关门大吉,转头便溜进了朱雀坊第二家面馆,那面馆脸面不大,招牌倒是最大块的,竖起来整整高出店铺子一丈,上面笔走龙蛇地挥洒了五个大字——熊婆牛肉面!内容不咋地,然而那字却颇有名家风骨。
“阿熊婆,来晚大碗的牛肉面,加肉,现——钱——”京哥儿跑到摊子前,将手中铜板拍在桌案上,拉长了嗓子道。
“老娘不聋!喏,拿去!”面店老板人如其名,远看像个熊,近瞅,是个婆娘熊,吼起来,能吓死熊。
京哥儿一震:“这么快就好了?”低头再一看,清汤寡水的一碗素面,抬头正想抗议,却听那熊婆又道:“先拿去给角落那个毛手毛脚的。”
京哥儿回头往角落一瞥,喜笑颜开:“好咧,这就给您送去!”
店子里给烟熏黑了柱子,给油滑腻了桌角,一切都是旧的,带着市井烟火的气息,还有那股浓浓的,分够量足的牛肉汤味儿,角落那人坐着,恍然让人觉得他走错了地儿,他是那么样一个俊秀的,精致的,穿着华贵体面的明安城骄傲的贵公子,他身上的白袍是上好的贡锦,袖子上上圈肥厚的狐狸毛,两手一笼,俨然贵妇气派,头上不戴冠,然而随意簪起一根黑色凤羽玉簪,正是如今京中流行的装束,自然地风流散漫。
“来咧!任公子您的清水出芙蓉来啦!”京哥儿笑眯眯地将面放到那贵公子眼前。
那贵公子正是那任扇子,他抬眼给他朝他瞅了一眼,手都没从袖筒里捞出来,只看着那碗清水面条道:“让老板再给我拿个碗,碗里上半碗面汤,捞上层的,多谢。”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听之教人如沐春风。
然而那边报他的却是老板娘的一声熊咆:“狗屁,你丫的给我洗碗啊!”
“用完我洗。”他又道,老板娘哼了一声,推出个碗来,京哥儿赶紧去接了送上,然后便见那贵公子取了筷子,将身前那碗面一点点往那碗里挑,他细心得像一根根地数着,好像怕多数一根似的,终于过了一盏茶时间,两碗面终至平分秋色的境界。
“任公子你真非常人也!我京哥儿真是好生感动,虽说我今天有加大碗的牛肉面吃,但在下也不会辜负公子你的这一片心意的!“京哥儿做出一副临表涕零之状就要揽那碗面,却被那任扇子一筷子插住。
“等一下泡发了,中午吃一碗,晚上吃一碗。”那任扇子将筷子放了,又将手缩到袖子里,无神的眼懵懂地注视着眼前两碗面。
“黑哟,任公子,任爷——您怎么比上个月还惨哪!上个月您好歹一天还有两碗素面啊——是不是白老大终于携款潜逃了?”
“他走的时候是二月,那时天还飘着小雪,这一转眼一个月了,小白啊小白,扇子我等得花儿都开了,我家小白还不回来……心念君兮君不知,不如自挂东南枝——啊——”任扇子忽然站了起来,眼眶间竟好似有微光闪动。
京哥儿一回头,直接叫出声来:“白掌柜你是从大西北逃荒回来了?”
那立在任扇子和京哥儿身前的年轻人,颇显落拓,一头的乱发,一身蓝布袍子也破旧不堪,眼圈黑黑的,好似八百年没睡。
“小白,你……终于……”任扇子有些哽咽,然而不等他说完,那年轻人便一屁股坐下,直接拿了筷子,风卷残云地将两碗面收拾了,这时熊婆又从后面走来,放下一碗大的牛肉面,他也不客气,一下子连肉带汤,全部舔得一干二净。
“慢点儿白掌柜,别急嘛。”京哥儿笑道,然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哀嚎起来,“你吃我的面,吃我的肉!还我的肉来!”
那小白抬起头来,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后伸出只手按在他瘦小的肩膀上,道:“别急。”他的声音较之任扇子略沉,京哥儿听罢,好似看到了希望,接着满心欢喜地看见他低下头去从随身的破包袱里翻着什么,然后,小白将一个硬硬的东西放到他手中,合上他的手指握紧了。
京哥儿的笑一下子僵住了:“这……什么啊……”
“弹弓和铜球,到了四月你可以用它来打小鸟吃,三月就不要打了,子在巢中盼母归。”小白一脸认真。
“谁要你的球啊,谁要你的鸟啊,我要肉我要肉!我一个月也就能吃这么一回肉啊!”
任扇子不理会他,只笑眯眯地凑上去看着自家小白:“小白啊,你这次北上一去就是一个月,这生意做得怎么样啊?”
“又赔本了。”小白答得简洁,看任扇子脸都耷拉了下来,他便又道,“不过我带了肉回来,今晚有肉吃。”
任扇子两眼放光。
“今晚我要到你们家吃肉!”京哥儿叫道。
“这肉一般人吃不惯。”小白面无表情地道。
“他能吃我怎么就不能吃啦?”京哥儿抗议。
“他不是一般人。”